大明嘉靖二十三年,谷雨……
细雨如丝如缕,缠绵三日未歇,将京郊官道泡成了软糯的泥塘。宋书远踩着浸透的千层底布鞋,每一步都似陷入黏稠的墨汁,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肩上的樟木书箱像块吸饱水的顽石,不断往下滑——箱中《四书章句集注》与亲手抄录的时文集,叠得齐整,那是他寒窗十载的心血结晶。箱角渗出的水渍,正悄然晕开封皮上的墨痕,宛如他眼下愈发渺茫的仕途,在雨幕中氤氲成一片混沌。
“这位相公,可是要往顺天府去?”
清泠女声穿透雨帘,惊得宋书远踉跄半步,泥浆溅上裤腿。转身时,只见一柄素白油纸伞,在雨幕中浮动如一朵孤洁的白莲,伞面上疏落的墨梅,被雨水浸得发亮,似要滴入泥沼。执伞的少女,约莫二八年华,一袭月白绫子丧服,腰间苎麻孝带随风轻摆。最奇的是,她周身竟无半点水汽,连鞋面上银线绣的缠枝莲,都干爽如新,仿佛雨丝在她身畔自动折腰。
宋书远慌忙作揖,袖角带起泥星:“小娘子如何知晓?”
“赴考的书生,这个时节都走这条官道。”少女指尖轻叩伞骨,指甲泛着贝壳般的青白色,“奴家姓柳,小字青娥。今为先父忌辰,方才扫墓归来。”
此时,宋书远才注意到,她左襟别着朵半萎的白色山茶花,花蕊里凝着暗红,像极干涸的血珠。更奇的是,她启唇说话时,呵出的白气竟与常人相悖——不是暖雾,而是带着霜花的寒气,在雨中凝成细小冰晶,簌簌坠落。
“雨势愈急,寒舍就在前头竹林处。”柳青娥将伞檐抬高半寸,露出秋水般的眸子,清冽无波,“相公若不嫌简陋,可暂避风雨。”
宋书远抬眼望向渐暗的天色,雨丝织成灰幕,远处竹林沙沙作响。忽忆前日驿丞所言,这一带有野狼出没,常蹲踞官道旁,静待落单行人。他摸了摸腰间褡裢,最后半块炊饼早泡成糊状,黏在布上。犹豫片刻,终是拱手:“既如此,叨扰小娘子了。”
二人转入岔道,宋书远瞥见柳青娥步态怪异。她双足看似踩在泥水里,实则离地寸许,素白裙裾扫过草丛,竟未沾湿半分。更蹊跷的是,随着暮色四合,她的身影在雨帘中渐渐透明,隐约可见后方毛竹摇曳,如同一幅水墨淡彩,正被雨水层层洇开。
“柳小娘子,这条路……”宋书远突然驻足。他分明记得,三年前赴乡试时曾过此地,前方应是片乱葬岗,荒坟垒垒,哪来的宅院?
柳青娥不答,素手轻转油纸伞。伞骨铜铃叮咚作响,清越之声穿透雨幕。宋书远眼前忽现幻象:青砖黛瓦的宅院拔地而起,飞檐翘角上,风灯在雨中晕开暖黄光晕,窗棂透出摇曳烛火,似有妇人剪影在临窗刺绣。待他定神细看,幻象消散,只剩一座倾颓门楼,立在荒草中,匾额“柳氏别业”四字,被苔藓啃噬得残缺不全,“业”字下半部已难辨。
“十年了。”柳青娥的嗓音空灵,似从幽远之地飘来,“自嘉靖十三年那场大火……”
宋书远后背骤沁冷汗。忽忆府学同窗所言,十年前京郊柳姓富户遭祝融之灾,据传守夜人打翻长明灯,火势蔓延,整座宅院化作灰烬。葬身火海的,正是户部主事柳大人独女。
“你……”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可是柳主事家的……”
“相公请看。”柳青娥忽然撩起左袖。月光破云而出,洒在她小臂上,竟呈现诡异的琉璃质感,皮肤下青色血管蜿蜒如蛛网,却无半点血色流动。她转身时,宋书远惊觉,她的后背竟与夜色融为一体,边缘模糊,似被火烧穿的纸人,透着幽冷的光。
破败宅院内,忽有木头爆裂声。宋书远透过残垣,见正堂废墟中,幽蓝火焰诡异地跃动,火舌舔舐之处,焦黑梁柱竟恢复如初,朱漆剥落的痕迹渐渐饱满,裂纹愈合。在幻象与现实交界处,一个绿衣少女身影在火中穿梭,裙裾翻飞,似在寻找什么,发间金步摇随动作轻晃,却不闻声响。
“那是……当年的你?”宋书远声音发颤,指甲掐进掌心。
柳青娥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面向他,眼中似有幽火跳动:“母亲留给我的合家欢绣屏,还在东厢。这些年,我试过千百回,每次靠近……”她指尖突然窜起火苗,幽蓝如磷,“就会重新经历那种灼痛,如万蚁噬骨。”
宋书远望向东厢废墟,在将倾的博古架下,确实有个鎏金漆盒,半埋在灰烬中。盒盖上螺钿嵌的蝴蝶翅膀,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翅脉间似有火星明灭。
“帮我取出它。”柳青娥眼角渗出血泪,在苍白脸颊上蜿蜒如红梅,“取出它,我就能……”
夜风骤冷,如刀割面。宋书远惊觉衣摆已结薄霜,簌簌作响。再看柳青娥,身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如晨露遇朝阳,逐渐透明。他忆起《子不语》中所载:阴魂现形,需借活人阳气,若久留,二者皆伤。
“我该怎么做?”宋书远咬牙扯开冻住的衣襟,露出锁骨,青筋跳动。
“持此铃入火。”柳青娥解下伞柄铜铃,铃身刻着细小符文,在雨中泛着冷光,“想着‘这不是真的火’,便可无伤。”
接过铜铃瞬间,刺骨寒意从掌心窜至天灵盖,如坠冰窟。宋书远打了个寒颤,踉跄着冲向厢房,每一步,脚下焦土便化作青砖,缝隙里钻出的杂草消失不见,廊柱上的焦痕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朱红色。烈焰扑面而来,热浪灼面,他却死死盯着漆盒,默念柳青娥的话,铜铃在掌心发烫,却又透着冰凉。
剧痛。先是灼热,如千万根细针同时扎进皮肤,接着是刺骨的冷,从骨髓里往外冒。宋书远闷哼一声,低头却见衣袖完好无损,火焰在他身侧盘旋,却未沾衣。漆盒近在咫尺,盒盖缝隙里,红绸一角露出,金线绣的牡丹纹若隐若现。
“快!”柳青娥的声音从四周涌来,混着火焰爆裂声,“再晚,就来不及了!”
宋书远猛地扑向前,指尖触到漆盒的瞬间,整座宅院发出朽木断裂的呻吟,梁柱纷纷开裂,瓦片簌簌坠落。他抱着盒子滚出屋外,回头望去,东厢房在真实的火焰中轰然倒塌,火星腾起,在空中聚成一张少女的笑脸,唇角带笑,眼含感激。
“打开它……”柳青娥的声音忽然清晰,如在耳畔。
漆盒打开,内里是一幅三尺见方的苏绣。正面以掺金线的绛红绸缎为底,绣着穿官服的男子与襦裙妇人,共执书卷,神态祥和。膝前扎双鬟的小姑娘,正扑向一只蝴蝶,裙摆飞扬,金线绣的牡丹在裙角绽放。最奇的是人物眼睛,皆用黑曜石缀成,在月光下莹莹发亮,似有眸光流转。角落一行小楷,虽有些许褪色,仍清晰可辨:“嘉靖十年七夕,青娥习作呈父母赏玩。”
“埋在那株垂丝海棠下罢。”柳青娥的虚影指向院角。那里有株枯死多年的老树,枝干扭曲如人形,树皮皲裂,露出内里的焦黑——正是当年被大火灼烧的痕迹。
宋书远掘土时,铲尖碰到硬物。拂去浮土,竟是个巴掌大的青瓷魂瓶,瓶身墨书“爱女青娥往生极乐”,字迹虽淡,却透着悲戚。当他将绣屏与魂瓶并置穴中,柳青娥的身影忽然凝实,如活人一般。她换上了绣屏上的碧色襦裙,裙上金线绣的缠枝莲栩栩如生,发间金步摇轻颤,发出细碎声响。
“宋相公大恩……”她俯身行礼,裙裾扫过地面,竟在青砖上投下清晰影子,“来年金榜题名时,莫忘在贡院东墙外插支杏花,就当……是给我的报喜。”
最后一捧土落下,宋书远听见极轻的“喀嚓”声。抬头望去,枯死的海棠树上,一根新枝破芽而出,嫩芽裹着雨珠,晶莹剔透,仿佛积蓄了十年的生机,在这一刻迸发。远处传来晨钟,东方已现鱼肚白,雨不知何时停了,天际挂着一弯淡虹。
书箱上的水渍不知何时全干了,宋书远翻开潮湿的文集,惊讶地发现,被水晕开的墨迹竟自动聚拢,变成清晰的文字,字迹工整如印,透着一股灵气。
他整了整襕衫,向着海棠树深施一礼,袖中铜铃轻响,似有回音。转身离去时,仿佛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混在风中,清脆悦耳。肩上的书箱忽然轻了几分,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轻轻托住,助他前行。
官道上,晨雾渐散,露出远处城楼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