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四十三年霜降前后,秋雨绵绵不绝地下了半月有余。陈慕云攥着刚写的八股文走出贡院时,冰凉的雨水正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纸上“陈慕云“三个字被雨水晕开,墨迹蜿蜒如蚯蚓,就像他这些年屡试不第的人生。
“陈公子还是...再等三年吧。“学政大人说这话时,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青衫下摆。陈慕云默默收起母亲熬夜刺绣换来的云纹砚台,那上面还沾着考场上急出来的鼻血。
返乡的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陈慕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听见风中飘来一阵读书声。这荒山野岭怎会有学堂?他拨开湿漉漉的灌木,一座白墙黛瓦的书院赫然出现在眼前。门前两株老桂树开得正盛,甜香压过了雨水的土腥气。
“明德书院“的匾额漆色犹新,完全不像父亲故事里那座烧毁二十年的废墟。陈慕云正犹豫间,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内飘出的沉香气味让他想起父亲书房——那个永远摆着白先生诗集的角落。
“夜雨寒凉,小友何不进来暖暖身子?“
月白长衫的男子执灯而立,烛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陈慕云注意到他腰间玉佩的络子打着永宁年间流行的双环结,那是母亲曾念叨过的“老样式“。
“晚生陈慕云,家父陈砚卿。“
“原来是砚卿的公子。“白先生冰玉般的手指轻抚门环,“令尊总爱在东斋窗边温书,说那儿的桂香能提神。“他侧身让路时,一枚银杏叶从肩头滑落,叶脉金灿灿的,可院中明明没有银杏树。
书院比想象中更为雅致。回廊的卍字纹栏杆被雨水洗得发亮,每隔十步就悬着盏青瓷灯笼。经过学堂时,陈慕云看见十几个书生正在临帖,宣纸摩擦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抬头冲他笑了笑,案头镇纸是块雕成蟾蜍状的青玉——正是父亲信中提过的“玉蟾状元郎“。
“这是今岁的窗课。“白先生引他到西厢房,推开雕花木窗,正对一株婆娑的紫薇。床帐上绣着“蟾宫折桂“的纹样,针脚细密得让陈慕云想起母亲熬红的眼睛。铜镜旁放着盏造型奇特的油灯,琉璃罩里养着只会发光的萤火虫。
“寒夜读书最伤目,这'囊萤灯'是前朝旧物。“白先生说话时,袖口露出截红绳系着的小铜铃,铃舌竟是半粒相思豆。“子时之后莫要出房门,“他临走前突然回头,“山间多野狸,最爱扮作书生叩门。“
雨声渐密时,陈慕云发现枕畔放着套崭新的澜衫。布料触手生凉,细看却是用某种水生植物的纤维织就,衣襟内里绣着极小的往生咒。窗外飘来断续的笛声,他透过窗纸看见白先生独坐亭中吹箫,月光下的影子没有头颅。
次日清晨,陈慕云在井台边遇见个洗衣的老仆。“小郎君是白先生新收的学生?“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他腰间玉佩,“上一个姓陈的书生,在这儿住了七七四十九天...“话音未落,白先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福伯,去煮些桂圆茶来。“老人佝偻着背离去时,陈慕云看见他后颈有块焦黑的烙印。
学堂里的氛围比昨夜更鲜活。穿绛色襕衫的杜生在辩经时妙语连珠,总爱摸鼻子的刘生悄悄往他案下塞了包松子糖。陈慕云注意到他们的书本都停在永宁二十三年的历法,砚台里的朱砂墨永远不干。白先生讲《楚辞》时,窗外忽然飞进只碧绿的纺织娘,落在他的紫竹笔上。
“这是亡者魂魄所化。“白先生轻轻托起小虫,“生前未了的心愿,都藏在翅膀振动的频率里。“阳光穿过他苍白的手指,在地上投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
午憩时陈慕云溜进藏书阁。书架上的《四书集注》里夹着张泛黄的考卷,署名“陈砚卿“的策论被朱笔批了“情胜于理“四字。最里间的柜子锁着把铜钥匙,锁眼周围有火烧的痕迹。当他触碰柜门时,整面墙的书突然同时发出翻页的沙沙声。
“那是先师的遗物。“白先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中端着的茶盏里飘着几瓣墨菊。“二十年前的今日,有位书生在这里焚稿断痴。“他指尖抚过书柜焦黑的边缘,“火势起来时,门闩怎么也打不开...“
雨又下了起来。陈慕云发现回廊的地砖有些是反着铺的——这是民间镇邪的法子。东斋窗棂上密密麻麻刻着梵文,凑近看才能发现是无数个“冤“字。夜读时白先生批改课业用的朱砂里掺了香灰,写出的红字在烛火熄灭后会发出幽幽磷光。
第七日清晨,陈慕云在井台打水时,木桶撞到了什么硬物。井水突然变得清澈见底,十几具穿儒生袍的白骨保持着执笔书写的姿势,天灵盖上都插着半截毛笔。最上面那具骸骨腕上戴着红绳铜铃,铃舌正是那粒相思豆。
“他们是我最好的学生。“白先生的声音从井底传来,“每届秋闱前夜,我都会在井边燃支状元香。“陈慕云这才发现,书院里永远弥漫的沉香气,原来是从井中飘出的尸香。
藏书阁的铜锁在雨夜里自行崩裂。陈慕云举着囊萤灯进去时,看见白先生正在焚烧一叠考卷。火盆旁摆着二十套笔墨,最新那套的砚台里凝着暗红的血痂。“当年他们说我徇私舞弊,“火焰映出他颈部的勒痕,“其实我只是...太想教出个真正的状元。“
暴雨冲垮了东斋的墙面,露出后面焦黑的梁柱。陈慕云看见二十年前的月光下,十几个书生将白先生锁进藏书阁。火把坠落时,那个总爱摸鼻子的刘生偷偷塞给他一把铜钥匙——正是如今锁在柜中的那把。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书院开始崩塌。白先生站在渐渐透明的讲台上,还在讲解《论语》的最后一章。书生们的身影化作流萤,其中那只碧绿的纺织娘落在陈慕云肩头。“写篇文章送我走吧,“白先生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就像你父亲当年想做的那样。“
陈慕云研开井水调墨,在残存的宣纸上写下《释冤赋》。笔锋所过之处,焦黑的梁柱上浮现出金色的往生咒。当写到“功名皆幻影“时,白先生的月白长衫终于化作漫天银杏叶。最后一片叶子坠地时,陈慕云接住了那枚刻着“白“字的玉佩。
天光微曦时,货郎看见个书生站在废墟前。那人怀中抱着块烧焦的匾额残片,上面“明德“二字依稀可辨。更奇怪的是,书生对着空荡荡的山坳长揖到地,仿佛在拜别某位看不见的师长。
山风掠过,带来几缕若有若无的沉香。陈慕云摸出袖中的松子糖——不知何时已化成了一抔朱砂。
永宁四十六年春闱放榜那日,长安城的杏花沾着晨露簌簌飘落。陈慕云站在黄榜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紫竹笔——那支从书院废墟带回的笔管上,“白秋溟“三个小字正在他掌心里微微发烫。当看到自己名字赫然列在二甲第七时,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鸣,清越的声响惊起几只碧绿的纺织娘,恍若三年前明德书院窗棂上停驻的那只。
琼林宴的御酒泛着琥珀光,陈慕云却独自离席来到太液池畔。水中倒影里,他青衫玉带的装束渐渐与记忆中的月白长衫重叠。指尖掠过新别在腰间的银鱼袋,触到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玉佩时,忽然听见极轻的研磨声。转头望去,池边石案上不知何时多了方砚台,未干的朱砂墨写着“心存善念“四字,笔锋转折处依稀是白先生的手法。
秋雨再度笼罩山野时,新任翰林院庶吉士的陈慕云踏着湿滑的青苔旧径归来。焦黑的断壁残垣间,野蔷薇的藤蔓已爬满半截石碑,茜色花瓣落在“白公秋溟之墓“的阴文刻字上,像谁特意摆的祭品。他想起临行前母亲说的话:“你爹在世时,每年重阳都揣着松子糖进山。“现在他终于明白,父亲祭扫的故人是谁。
青布包袱里的御赐笔墨在井台边排开,陈慕云焚毁新刊印的文集时,纸灰没有四散飘零,反而凝成个小小的旋涡往井中坠去。水面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倒映出的不再是森森白骨,而是一间明亮的学堂。白先生执卷立于案前,身后十几个书生正在泼墨挥毫,穿绛色襕衫的杜生回头冲他眨眼的样子,与三年前那个递来松子糖的夜晚毫无二致。
“这份策论,请先生批阅。“
朝考文章在火中卷曲的瞬间,火焰突然转为青莲色。朱砂批注从灰烬里浮现在空中:“理直气壮,当为魁首“,正是白先生当年给父亲试卷写的评语,只是多了道欣慰的勾画。夜风穿过废墟时,他听见极轻的翻页声,转头看见焦梁残柱间浮着本虚影般的书册,正是那本被烧毁的《状元策》。
山雾弥漫的黎明,陈慕云在碑前发现朵带露的白山茶。指尖刚触及花瓣,整座废墟突然响起琅琅书声。晨光穿透雾气照在残存的东斋门楣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块新匾,题着“春风化雨“四字,笔迹与紫竹笔上新刻的一模一样。
回到翰林院后,同僚们总说陈慕云批阅课业时的神态像极了某位故去的大儒。有夜读的学生赌咒发誓,说看见他书案前坐着个穿月白长衫的虚影,两人讨论《春秋》注疏时,琉璃灯罩里的萤火虫会排成往生咒的符文。更奇怪的是,每逢雨夜,藏书楼永宁二十三年的档案总会自动翻到记载科场火案的那页——“白秋溟为救受困学生返身火海“的朱批字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鲜艳如血。
三年后的重阳,陈慕云带着新收的弟子再访明德书院遗址。年轻人指着焦土中一株金桂惊呼,那花开得极盛,甜香却只萦绕在刻着“天下师表“的石碑周围。当弟子弯腰去嗅时,一枚银杏叶恰好落在他肩头,叶脉的金线构成策论题目《论教化之本》。山风掠过树梢的声响,恍惚间仍是二十年前白先生抚卷长吟的尾韵。
如今国子监的先生们都会讲个典故:若在子夜燃支掺了沉香的朱砂墨,或许能看见两位隔世师徒对坐论学的剪影。青衫人执笔记录时,月白长衫的虚影总会替他拂去袖口沾到的墨渍,就像当年那个暴雨夜里,有人为迷途书生轻轻拭去衣上雨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