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隆六年，寒露。
程逸之攥着那方绣有“玉颜“二字的绢帕，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这是他第三次落第后，收到的未婚妻陆芷容最后的信物。帕角暗褐色的痕迹，他宁愿相信是药渍而非血迹。
“程公子，前面就是白大夫的'玉颜轩'了。“带路的药童突然停步，指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青砖院落，“这半月来，您是第七个来寻人的。“
程逸之整了整褪色的靛蓝直裰。作为苏州程氏旁支的庶子，他本该在去年迎娶药商陆家的嫡女。可接连科举失利，让这场本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更显尴尬。直到陆芷容在配制胭脂时突然失踪，只留下这方浸着古怪香气的绢帕。
院门吱呀作响，无人自开。门槛上趴着只三花猫，右眼浑浊如蒙白翳。程逸之刚要迈步，猫突然厉叫一声，窜进院内疯长的茜草丛中。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声音从头顶传来。程逸之抬头，见二楼轩窗边立着个白衣女子。逆光中看不清面容，唯有发间金步摇在暮色中划出冷冽的弧光。待他走到中庭，那女子已候在石阶上——约莫三十许人，肌肤莹白胜雪，眉间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
“白大夫？在下程逸之，特来寻...“
“陆家小姐。“白夫人截住话头，袖中滑出支银簪，“三日前她来求医，留下这个。“
程逸之浑身发冷。那是陆芷容及笄时他送的缠枝梅簪，簪尾本该嵌着颗南海珠，如今只剩个狰狞的凹槽。
内室药香缭绕，却掩不住某种腐败的甜腻。程逸之注意到博古架上摆的不是古董，而是各式琉璃瓶。其中一个瓶内漂浮着片薄如蝉翼的物体，在琥珀色液体中缓缓旋转，像极了...人耳？
“陆小姐的病很特别。“白夫人沏茶的姿势优雅如画，腕间玉镯却诡异地泛着青黑，“她嫌自己鼻梁不够挺，下颌不够尖。“茶汤注入盏中，竟泛着淡淡的胭脂色，“老身用'岐黄换颜术'帮她脱胎换骨，现在...美得很。“
程逸之突然发现白夫人没有影子。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唯独她站立之处一片空白。
“不信？“白夫人轻笑，击掌三下。
屏风后转出个窈窕身影。程逸之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那确实是陆芷容的身形，可当她转身，露出的却是张陌生面孔：杏眼被拉成妖异的凤目，原本圆润的脸颊削出锋利的棱角。
“容儿？“
“程公子认错人了。“女子声音柔媚入骨，左眼下却没有那颗标志性的泪痣，“奴家姓阮，三日前才换的新颜。“
程逸之猛地站起，袖口带翻了茶盘。白夫人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触感冰凉滑腻如蛇腹。
“公子眉骨生得极好，可惜被这身寒酸打扮埋没了。“她指甲轻轻划过程逸之的太阳穴，“若愿意留下做客...老身能让您换个活法。“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湮灭。不知何时，那个叫“阮娘“的女子已贴到他身后，呼出的气息带着腐熟的桂花香。程逸之想逃，双腿却像陷在泥沼中。恍惚间，他看见白夫人从药柜取出一把细长的柳叶刀，刀身映着烛火，泛出诡异的幽蓝。
“您...要做什么？“
“帮您脱胎换骨啊。“白夫人笑着拉开西墙的帷幕。
程逸之的惨叫卡在喉咙里。整面墙都是浸泡在药液中的脸皮！最中央那个琉璃瓮里，漂浮着张他朝思暮想的面容——陆芷容原装的脸，左眼下泪痣宛然。
“很完美吧？“白夫人抚摸着瓮壁，“但比起公子这张翰林院编修的脸，还是差些火候。“
程逸之突然明白为何自己屡试不第。去年阅卷的周学士，分明长着和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容！
“你们...把官员都...“
“嘘——“白夫人将一根缠着红绳的银针扎进程逸之后颈，“睡吧，等醒来您就是新任杭州通判了。“
剧痛中，程逸之看见哑仆推来具无头女尸。那藕荷色裙裾他认得，是陆芷容最爱的那件。尸体的双手被齐腕斩断，断口处...赫然是他去年送的金镶玉镯！
“多巧，新到的通判大人就喜欢这款。“白夫人哼着《霓裳》曲调，刀刃贴上程逸之的额际，“放心，您这张脸会活得比本尊精彩...“
黑暗吞噬意识前，程逸之恍惚听见陆芷容的声音：“逸之，快逃...“
不知过了多久，程逸之在剧痛中苏醒。他发现自己躺在闺房的雕花床上，枕边铜镜映出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明眸皓齿，左眼下一点泪痣。
镜中人朱唇轻启，发出的却是他自己的声音：“这是...容儿的脸？“
房门吱呀开启，白夫人端着药碗款款而入。烛光下，她的影子终于显现出来——那根本不是人形，而是无数张扭曲的人脸纠缠成的怪物。
“程通判醒了？“她笑着露出尖利的犬齿，“三日后赴任，可别辜负这张好面皮。“
窗外，一弯血月正爬上中天。院中新挂的匾额“留颜居“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仿佛刚刚用鲜血书写而成。
程逸之颤抖着触碰自己的新面容，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几欲作呕——那肌肤柔软温热，分明是活人的质感，却又不属于自己。铜镜中陆芷容的眼睛瞪得极大，映出他扭曲的灵魂。
“白夫人......“他嘶哑开口，声音却变成了陆芷容清泠的调子，“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白夫人掩唇轻笑，腕间玉镯叮咚作响：“程公子如今可是杭州通判了，怎么还这般惊慌？“她缓步走近，冰凉的手指抚过程逸之——不，如今该说是“陆芷容“的脸颊，“这张面皮可比你原来的值钱多了。陆家嫡女的身份，加上通判大人的宠爱，你往后可是要风得风......“
“陆家？“程逸之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容儿的失踪，陆家知道？“
白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陆老爷亲自送来的药引子，你说呢？“
程逸之如遭雷击。他忽然想起陆家祖传的“玉容膏“，想起陆老爷每次见他时意味深长的眼神，甚至想起陆芷容失踪前夜对他说的那句“我爹要我变成另一个人“......
“不可能......“他喃喃道，却见白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上面赫然盖着陆家的朱印。
“陆老爷要个听话的女儿，通判大人要个美艳的夫人。“白夫人将信笺在他眼前晃了晃，“各取所需罢了。“
程逸之浑身发冷。他早该想到的——陆家世代经营药材，却能在短短十年间跻身皇商；那位年过六旬却面容不老的陆老爷；还有陆府后院终年不散的药香......
“你们用活人炼药？“
白夫人笑而不答，转身从药柜取出一只青瓷瓶。揭开盖子，里面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铁锈与麝香混合的古怪气味。
“这是'养颜血'，取自二八处子的心头精血。“她蘸了一点涂在手背，那肌肤竟肉眼可见地焕发出少女般的光泽，“陆家每月送来三瓶，换我为他们调理一张......合用的脸。“
程逸之胃里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为何陆府丫鬟总在月末莫名消失，为何陆老爷书房地下终日传来呜咽声。最可怕的是，他现在顶着的这张脸，很可能就浸泡过这种邪恶的药汁......
“时辰到了。“白夫人突然收起笑容，朝门外唤道，“阿丑，送程大人上路。“
那个独眼哑仆推门而入，手里捧着套华贵的女装。程逸之惊恐地发现，这衣裳正是陆芷容失踪前穿的那件藕荷色罗裙！
“通判大人的轿子已在山下候着。“白夫人亲自为他梳发，铜镜中“陆芷容“的面容越发娇艳，“记住，你现在是陆家嫡女，三日后要与通判完婚。“
程逸之想反抗，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白夫人方才涂在他唇上的口脂，竟带着麻痹之效！哑仆粗暴地为他换上女装，期间他看见对方衣领下露出的皮肤——那里布满缝合痕迹，像是用不同人的躯干拼凑而成。
“放心，通判大人会好好待你。“白夫人最后为他戴上金步摇，在他耳边轻声道，“毕竟......他就是上一个'程逸之'啊。“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程逸之突然想起那位阅卷的周学士，想起屡试不第的蹊跷，甚至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说的“程家子孙永远考不中进士“的诅咒......
哑仆架着他往外走时，程逸之瞥见西厢房亮着灯。透过窗纸，他看见十几个女子正对镜梳妆——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都是“陆芷容“。
夜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山门前停着顶猩红轿子，轿帘上绣着鸳鸯戏水图。程逸之被塞进轿中时，听见白夫人对轿夫嘱咐：“送去通判府，就说陆小姐到了。“
轿子起行的瞬间，程逸之在雨幕中回头。他看见“玉颜轩“的匾额正在褪色，露出底下斑驳的旧名——那分明是前朝就有的“人面庵“！
轿内小几上摆着个锦盒。程逸之用僵硬的指尖打开，里面是面精巧的铜镜。镜框阴刻着小字：
“照骨寻魂，莫失本心。“
他突然想起陆芷容精通机关术，这或许是她在被换脸前留下的后手？雨声渐急，轿子正朝着杭州城疾行。程逸之握紧铜镜，镜中“陆芷容“的眼中，闪过一丝他原本的锐利光芒......
轿子在山路上颠簸，程逸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盯着铜镜中那张陌生的脸，忽然发现右眼角有一道极细的疤痕——这是陆芷容小时候被瓷片划伤留下的，连陆家人都不知道。
“容儿......“他摩挲着那道疤痕，突然感觉指尖刺痛。铜镜背面机关弹开，露出夹层里藏着的一根银针和折叠的纸条。纸条上是陆芷容熟悉的笔迹：
“逸之，若你见此信，我已遇不测。陆家祖传《玉容谱》实为邪术，需活人面皮为引。父亲为保容颜不老，已害九十九人。白夫人乃前朝宫女，借我陆家药材续命百年。银针蘸我鬓角血可破易容术，切记！“
程逸之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银针。他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陆芷容非要他陪着去放河灯。那天她在灯上写的不是寻常愿望，而是“愿逸之永葆本真“。
轿外雨声渐密，程逸之咬牙将银针刺入鬓角。剧痛如烈火焚身，他看见镜中“陆芷容“的脸开始扭曲，皮下似有活物蠕动。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锦缎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停轿！“前方突然传来厉喝。轿身猛地一顿，程逸之趁机掀开轿帘——山道中央站着个蓑衣人，手中长剑直指轿夫。
“监察御史裴琰，奉命查办杭州官员失踪案。“蓑衣人亮出腰牌，“轿中可是新任通判家眷？“
程逸之正要呼救，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是白夫人的药效未散！轿夫们互相对视，突然抽出藏在轿底的钢刀。其中一人狞笑道：“裴大人既然撞破，就留下当下一张官皮吧！“
刀光闪过，裴琰的蓑衣被削去半边。程逸之眼睁睁看着御史左臂见血，突然发现他腰间玉佩竟与陆芷容随身佩戴的一模一样。
“阿芷......“裴琰格挡时突然朝轿中大喊，“还记得我们的暗号吗？“
程逸之脑中电光石火——陆芷容确实提过她有个义兄在监察院！他用尽力气将铜镜抛出轿外。镜子在裴琰脚前碎裂，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裴琰眼神骤变。他剑势突然凌厉，挑开轿夫面巾的瞬间，三人都露出没有五官的平坦面孔！程逸之浑身发冷，这些“轿夫“根本就是披着人皮的傀儡。
“果然是人面庵的妖术！“裴琰剑尖挑起地上银针，凌空画了道符咒。针尖沾血处突然燃起幽蓝火焰，三个无面人顿时惨叫起来，皮肤如蜡油般融化。
程逸之趁机滚出轿子。他脸上的易容术正在消退，原本的轮廓若隐若现。裴琰一把扶住他，却在看清他半融的脸时倒吸冷气：“程兄？怎么是你......“
“裴大人小心！“程逸之突然看见裴琰身后的树影在蠕动。一根红绳如毒蛇般窜出，瞬间缠住御史的脖颈——是白夫人的法器！
“好一对痴儿。“白夫人从雾中款款走出，金步摇在雨中叮咚作响，“一个假扮御史，一个假扮新娘，真当老身看不破？“
程逸之这才发现“裴琰“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真正的监察御史上月已失踪。白夫人红绳一甩，假御史的面皮整张剥落，露出下面陆芷容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