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程总兵突然沉声大叫,手中酒盏“啪”地砸在案几上,琥珀色的酒液溅落在织锦桌布上。
他瞳孔骤然紧缩,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般僵在原地。
刹那间,丝竹声断,觥筹声止。
满堂朱紫官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举着酒盏的手僵在半空。
高翰林手中的象牙筷“叮当”坠地,与徐封对视的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
“快!带我去现场!”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厅门。
高翰林等人慌忙跟上,靴底沾着的酒渍在大殿板上拖出凌乱的水痕。
只余下一众官员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厅堂内死寂一片,唯有烛火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一位侍郎缩着脖子,声音细若蚊蝇:
“抚台大人...这宴...还继续么?”
顾明宪官袍下的身躯微微发抖。
三十年宦海沉浮,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那些秦贼带来的泥腿子竟敢三番五次将他这堂堂巡抚视若无物。
他冷笑一声:
“传令!”
“调一万府卫严守九门,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剩下五千精兵,随本台一同跟着程总兵他们出城剿贼!本台要亲自会会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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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总兵率兵马疾驰至江畔渡口时,眼前景象令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由勒马驻足——
遍地横七竖八躺着淮扬道的儿郎们,有的尚在血泊中呻吟,更多的已化作冰冷尸骸。
最触目惊心的是,无论生死,所有人身上的铠甲竟被剥得干干净净,连一片护心镜都没留下。
入城赴宴前,正是他亲自将两千淮扬精锐布防于此。
如今这些曾经骁勇善战的将士,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就是永远沉睡在这片陌生的滩涂上。
程总兵猛地勒住战马,铁甲在夜色中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他环视着这片修罗场,突然暴喝如雷:“值守的千户何在?!立刻滚出来见我!“
声音在江面上炸开,惊起一群寒鸦。
那个带路的士兵浑身发抖,几乎要跪倒在血泊里。
他嘴唇哆嗦着,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才挤出几个字:
“禀...禀总兵...两位千户大人...他们...”士兵突然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抵着染血的沙地,
“已经...已经殉国了!”
“……”
顾明宪此刻率领五千府卫疾驰而至,
他骑着马赶到程总兵身侧。
“总兵大人,情况如何?”
程总兵望着空荡荡的江面,长叹一声,花白胡须在风中颤抖:
“老夫从扬州府调来的战船...尽数折损于此。”
“贼寇掠船而去,去向不明。”
顾明宪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
“总兵大人久经沙场,可否预判贼军动向?”
程总兵缓缓阖上双眼,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战局。
良久,他沙哑的嗓音在暮色中沉沉落下:
“扬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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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
三更梆子刚敲过,扬州城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大运河的水拍打着东城墙下的渡口,那处特意凿开的豁口像张开的兽口,吞吐着潮湿的江风。
城垛上插着的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将守夜府卫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老兵抱着长枪坐在条凳上,脑袋像啄米的小鸡般一点一点。
火把槽里的松脂偶尔爆出“噼啪”声响,惊得他猛地抬头,待看清只是火星迸溅,又耷拉下的脑袋。
江雾漫上来,给城墙蒙了层纱,连带着把鼾声也裹得朦朦胧胧。
更深露重时分,运河上突然传来整齐的划桨声,哗啦的水响惊得值守士兵一个激灵跳将起来。
待看清桅杆上那面熟悉的淮扬道旌旗在月光下猎猎翻飞,紧绷的弓弦才松了下来。
战船依次靠岸的闷响惊起芦苇丛中几只夜鹭。
两千身着淮扬道甲胄的精兵鱼贯而下,铁甲相击之声清脆可闻。
为首那位千户大人按剑而立,月光为他俊挺的轮廓镀了层银边。
戍卒们慌忙整肃衣甲迎上前去,靴底在码头的木板上踏出杂乱的声响。
为首的队正不自觉地矮了半截身子——
淮扬道的精兵地位比他们府卫要高,就连甲胄上的云纹都比府卫多绣两道金线。
“小的参见千户大人。”
队正抱拳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对方战袍下摆凝结的血痂,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不知大人夤夜返城,可需小的们效劳?”
伪装成淮扬道千户的秦朗站在队伍最前列,
他咧嘴一笑。
“弟兄们!这一仗打得痛快!那些贼寇不是做了刀下鬼,就是跪地求饶了。”
“总兵大人特意交代——多亏了扬州府这些好船,咱们才能赢得这般利索!”
他摆了摆手,身后伪装成淮扬道兵的都梁军就把刚刚从守船军那缴获的,顾明宪用来犒赏的酒食抬了上来。
满载酒肉的担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这不,特命我等来犒劳大家伙。”
“你去把值守的府卫都叫来吧,总兵特批,今夜可以畅饮畅吃。”
戍卒队正喉结滚动着,眼珠子黏在那些油纸包上——
酱肘子的香气混着女儿红的醇厚,正从竹筐缝隙里丝丝缕缕往外渗。
他下意识抹了把嘴角,却仍谨慎道
“多...多谢大人体恤,只是兄弟们这会还担着城防的任务……”
秦朗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
“小事,你们快点吃,我们替你值守一阵子便是。”
说罢,他故意压低声音道:
“等天亮了,其他府兵醒了,能入如你们嘴里的酒肉可就要少一半了。”
队正还在犹豫。
“这……不好吧……”
秦朗瞬间板起脸。
“不好?给脸不要脸,抬走,我们自己吃。”
眼瞅着到嘴的鸭子就要飞了,队正也不在装矜持,
他一把拽住亲兵正要抬走的火腿筐,腌肉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慌忙不迭地说道
“大人——大人——您别走!我去请示一下我们百户。”
半晌,层层汇报后
今夜值守扬州城墙的两千府卫纷纷到渡口处大快朵颐起来。
秦朗按剑立于城楼,两千都梁精兵已无声接管各处要隘。
运河上最后一艘战船的灯火熄灭时,两万余铁甲早已化作暗潮,顺着洞开的城门涌入了扬州府。
子时的更鼓刚过,犒军现场已是一片狼藉。
酒坛翻倒处,黄酒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浸泡着散落的腰牌与佩刀。
两个千户瘫坐在太师椅上,绯色官服沾满油渍,正用打结的舌头向走近的黑影敬酒:
“大...大人...再...再饮...”
月光突然被黑压压的人影割裂。
秦朗玄甲上的露水还未干透,靴尖踢开滚到脚边的空坛,惊起一片瓷片碰撞的脆响。
他垂眸看着满地鼾声如雷的守军,指尖在剑格上轻叩三下。
“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