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帝高踞御座之上，面色沉静如水，仿佛一尊俯瞰众生的神祇。
在双方激烈辩论的关键时刻，他看似不偏不倚，实则数次在明昀应对之后，或微微颔首，或以简短有力的言语肯定其思路。
如“所虑周全”、“监管之策，可详拟条陈”、“防弊之论，甚为紧要”，无形中极大地支持了明昀的主张，也震慑了部分言辞过激者。
当反对者纠缠于细枝末节或重复旧调时，他也会适时打断，引导议题回到核心。
这场关乎一项新政、无数民生、以及各方利益的朝堂大议，从清晨寒露未晞，一直持续到午后日影西斜。
奉天殿内，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气氛时而凝重如铁，时而激烈如火。
最终，在隆安帝展现其乾纲独断的帝王权威之时，一锤定音：“众卿所议，朕已了然于胸。
蜂窝煤之利，在于惠及寒庶，功莫大焉；津门之祸，在于私煤横行，监管缺失。
七皇子明昀所奏特许经营之策，层层设防，堵疏结合，既彰朝廷法度威严，又开规范经营之路，兼顾民生与国用，实为当下可行之良法。
着工部会同户部、都察院，即刻详拟《蜂窝煤特许经营章程》，明晰资质、保费、监管、奖惩诸项细则。
务求周密可行，杜绝流弊。李卿、小七，此事由尔等总领，限期一月，呈报御前。
退朝。”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如潮水般涌过奉天殿，庄严而洪亮，却难以彻底掩盖殿内某些角落低低的叹息或不甘的沉默。
明昀随着退朝的人流，缓缓步出这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风暴的金銮宝殿。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汉白玉台阶上，带着初秋的暖意，也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紧绷了数个时辰的心弦，此刻才得以稍松。
殿外，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方才的惊心动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明昀身上，有探究，有钦佩，亦有难以掩饰的复杂与忌惮。
“七弟！”
一个温厚的声音传来。明昀循声望去，只见二皇子明延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快步向他走来。
明延走到近前，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赞叹，重重拍了拍明昀的肩膀：“好！说真的，方才殿上那番唇枪舌剑，我在一旁听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些御史言官们引经据典、步步紧逼，言辞犀利，气势汹汹。
换做是我在那个位置，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他摇摇头，语气真挚。
“你做得非常出色！条理分明，据理力争，更难得的是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父皇几次颔首，便是最好的肯定！”
面对明延真诚的夸奖，明昀脸上恢复了惯有的谦逊神色，拱手道：“二皇兄过誉了。弟不过是据实陈情，将养心殿议定的方略阐明罢了。
若非父皇明察秋毫，洞察利害，今日之策也难以推行。
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地看向明延。
“若无皇兄及诸位大人的帮衬，关键时刻仗义执言，小弟孤军奋战，那些反对的朝臣们，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应付过去。
此情，弟铭记于心。”
明昀这话并非客套，方才朝堂之上，当反对声浪最为汹涌，尤其是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言官们轮番发难时。
除了隆安帝看似公允实则明显的倾向性支持外，正是明延派系的几位官员挺身而出。
或引证旧例，或剖析利害，有效分担了明昀的压力，搅乱了反对派集中火力的阵脚。
这背后，显然离不开明延的授意。
明延闻言，爽朗一笑，摆摆手，显得十分豁达：“你我兄弟，何须言谢？此乃为国为民之良策，我岂能坐视宵小之辈因一己之私而阻挠？
父皇慧眼识珠，采纳此策，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幸！我等自当戮力同心，将此事办好。”
他话语间流露出对明昀所提政策的高度认同，以及对隆安帝决定的拥护。
兄弟俩正自兄友弟恭，气氛融洽之际，一股无形的冷意却从侧后方悄然袭来。
明昀和明延似有所感，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四皇子明辰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正从殿内走出。
他面沉如水，那双狭长的凤眼此刻微微眯着，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冷冷地钉在明昀身上。
方才朝堂之上，他虽未直接下场与明昀对垒，但其派系的官员发言最为尖锐刻薄。
尤其是将特许经营与盐引弊政、权力寻租挂钩的指控，几乎直指明昀本人。
此刻，眼见明昀不仅安然过关，更在父皇面前大放异彩，明辰心中的嫉恨与不甘几乎要溢出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反而充满了讥诮与阴鸷。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传递出再清晰不过的讯息，这事没完。
他轻哼一声，袍袖一拂，径直从明昀和明延身侧不远处走过，衣袂带起一阵微冷的空气。
簇拥着他的官员们也纷纷投来或审视或敌意的目光，如同沉默的潮水，随着明辰一同涌向宫门方向。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
一些原本想上前向明昀道贺或攀谈的官员，见此情形，也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噤声观望。
明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看着明辰远去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低声对明昀道：“老四这性子……唉，七弟，你今日锋芒毕露，怕是更惹他眼红了。日后还需多加留意。”
明昀望着明辰消失在宫门甬道的身影，神色平静，并无惧色，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他微微颔首：“谢皇兄提醒。树欲静而风不止，蜂窝煤一事牵扯甚广，触及某些人的根本利益，今日朝堂不过是序幕。小弟心中有数。”
王府长史文思博的建议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不结私党，以纯臣自处，紧靠二皇子一系。今日明延的鼎力相助，无疑证明了此策的明智。
但明辰的敌意，也昭示着前路绝非坦途。
蜂窝煤这块黑金所掀起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
“走吧，”
明延拍了拍明昀的臂膀，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今日你也劳神了。特许章程之事，父皇既已交托于你和李尚书，便是天大的信任。回去好生筹划，若有需要我相助之处，尽管开口。”
“是，皇兄。”
明昀应道，兄弟二人并肩向宫外走去。
夕阳的金辉洒在巍峨的宫墙上，也拉长了两位皇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