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得谦卑温良,十分得体。
陆大有在心底不住地喝彩:高啊!实在是高!
我怎么就没想到!
何不同面露和煦地点了点头:“嗯,这番话,可见忠心,很好。”
那弟子闻言,脸上顿时泛起红光,腰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
陆大有更是满眼艳羡,只觉得眼前这人下一刻就要得师傅赏赐紫霞神功的入门心法了。
“只是……”何不同目光扫过一脸神往的陆大有,
“我昨日便说过,只知听话,不知思索,是懒惰,是无志,是要挨罚的。”
他声音依旧温和。
“我问你,若你奉命下山,遇上一个使着诡异功夫的敌人,他的招数路数,我从未教过你,你待如何?”
那门人一怔,随即大声答道:“弟子当奋力死战,不堕我华山威名。”
“你要怎么战?”何不同追问,
“站在原地,等我从华山赶去,告诉你该把剑向右移动六寸?”
那弟子张口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满面羞惭。
先前准备附和的,都三缄其口。
梁发见气氛僵硬,犹豫再三,还是站了起来。
他比旁人年长几岁,性子也更沉稳些:
“弟子以为,气是根,剑是用。根基不固,剑法再精妙亦是无源之水;可若只会坐着练气,临敌时便如待宰羔羊。故而还该学些精妙剑招以求制敌。”
不少弟子听了,都点头认同,觉得这话四平八稳,十分妥帖。
何不同点点头:“嗯,老成谋国之言。”
话音刚落,英白罗霍然起身,他年纪小,脸色紧张得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很亮:
“师傅!弟子些想法,不知对错!”
何不同微微一笑,向着他点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英白罗对着声音有些发颤:“弟子以为,剑与气,如何取舍,当因人而异。”
“大师兄天纵奇才,根骨悟性冠绝同辈,自然是气剑双修,齐头并进,方不负天资。”
令狐冲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可弟子就不同了,”英白罗坦然道,
“弟子愚钝,那些变化繁复的精妙剑招,弟子学起来事倍功半,穷尽心力也未必能有所进步。
“与其如此,不如将时日多用在修行内力上,打牢根基,以勤补拙。”
他说到此处,目光落在了陆大有身上。
“而像某些师兄……”
“……心思活泛,让他枯坐一个时辰,只怕他心中早已唱完一出大戏,真气却没走完一个周天。
“倒不如让他将精力都耗在剑法上,手脚酸软了,筋疲力尽了,兴许反倒能静下心来,体会到内息流转的妙处。”
“我……”陆大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反驳却又觉得他说得丝毫不差,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当场走火入魔。
几个女弟子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满脸通红,肩膀不住地抖动。
唯有令狐冲拍手称妙,衷心为陆大有机会一窥上乘气功之妙谛而开心。
英白罗没理会众人的反应,声音又高了几分:“这其二,便是因时而异!”
“倘若承平无事,自然可以花费十年、二十年去打磨内功,甚至不学剑术也无妨。可如果强敌环伺,哪里还有那水磨工夫?”
“弟子以为,到那种时候,当以速成的剑法为先,先求自保杀敌!保住了性命,护住了山门,才有资格谈什么长远,谈什么武学至理!”
说罢,他深深一揖,竟是准备领罚:“弟子愚见,请师傅批评!”
何不同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意,他走上前,亲手将英白罗扶起,朗声道:“好!说得好!这才是我华山派弟子该有的见识!”
他重重拍了拍英白罗的肩膀:“什么批评?你这番话,比一套上乘剑法还要珍贵!日后你练剑有任何不明之处,随时可来问我,不必拘于时辰!”
亲传!
令狐冲代师授艺多年,虽然他聪明睿智,但见识毕竟少了。
很多武功他自己一看就会,却很难知道旁人怎么就学不会。
众人都羡慕地看着英白罗。
陆大有更是肠子都快悔青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怎么就没说呢!
何不同说:“为师重提剑气之争,一是为启发你们思考自身武道,二是提醒你们不可重蹈覆辙。”
“就像英白罗所言,炼气练剑,各有天赋际遇。
“但无论如何,不可为争这种事,党同伐异,同室操戈!”
说罢,何不同随口令狐冲:“大有那猴儿,剑法练到哪一式了?”
令狐冲恭敬作答:“回师傅,刚学到‘白虹贯日’。”
“白虹贯日……”
何不同点点头。
“甚好。”
他环视一圈强打精神的弟子们,开口说道:“我华山剑法每招每式之名,皆有出处。”
“习武之人,要读经史子集,未免枯燥。今日为师便从这剑招之名的来历讲起。”
众弟子面面相觑,还是从剑招名字开始学文?
这倒新鲜。
“就说这‘白虹贯日’。”
何不同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
“古时有刺客,名专诸、聂政者……”
他侃侃而谈,从专诸等刺客的生平事迹,到白虹贯日这一天文异象。
接着,又提到了以这些典故威慑秦王的唐雎。
“秦王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按剑而起,面不改色,反问秦王:布衣之怒,大王又可曾听闻?”
“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几句话,让众门人仿佛看到了那个瘦弱的策士,在巍峨的秦王殿上,面对百万雄兵的威压,挺直了脊梁,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决绝的话!
“后来呢?后来呢?”陆大有早就忘了疲累,满脸都是兴奋。
“后来,秦王色变,长跪而谢,安陵国,遂得以保全。
“虽然最终难免被兼并,安陵君也得到了礼遇善待,香火得存。”
“哇!”
弟子们发出一阵惊叹。
一个人,一把剑,竟能逼得一国之君低头!这比什么神功绝技都来得震撼!
何不同看着弟子们眼中的光,话锋再次一转。
“百余年前,蒙元铁骑南下兵临襄阳。”
“有一位前辈,姓冯名默风。他师傅乃是曾在我们华山论剑的大宗师黄药师。”
“他早年被师父迁怒,打断双腿,逐出师门,沦为乡野铁匠,一生坎坷。”
“国破家亡之际,他为刺杀蒙古王公,在敌营乔装打扮,潜伏数年,最终为掩护郭靖大侠突围,力战而亡。”
这个故事,没有“布衣之怒”的快意,只有一种悲壮的凄凉。
何不同看着他们褪去兴奋的眼神,抛出了一个问题。
“南宋终究是亡了,郭大侠也在襄阳战死。”
“你们说,冯默风前辈这般牺牲,值得,还是不值得?”
夕阳西下,众弟子议论纷纷地散去。
他们都想回答好这个问题,英白罗着实让人羡慕。
何不同不管他们,只是叫住了令狐冲。
“冲儿,你随我来。”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走向了山腰处丐帮众人的驻地。
“冲儿,关于剑气之争,你没把为师那日的话说出来影响师弟师妹,这很好。”
何不同的声音随风在山谷间飘散,
“现在为师又有些心得。”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嵩山。
左冷禅放下手中的飞鸽传书,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华山派那群懒骨头,总算知道上进了。不过……这时候上进是不是有点迟了。”
“师兄,依我看,华山除了令狐冲那小子还有几分看头,剩下的再怎么练也是白搭!”一旁费彬嘲讽道,
“不过师兄,那件事要不要提醒他,不然他们难免要吃大亏!”
左冷禅摇摇头,又看起关于丐帮遭人袭击的密信,冷笑连连。
幕后之人瞒得过岳老儿,却瞒不过他左冷禅!
岳不群是个人物,可惜,华山派终究是弱了。
有些重要情报他还不知道。
他要是得到那个的消息,自然会明白,这场调虎离山是怎么回事。
不过现下还不急着让他知道,让他吃点亏,也好安份为我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