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门口,那人直挺挺地跪着,头深深地埋下。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上满是尘土与褶皱,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高高耸起、扭曲变形的后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怪鸟。
“林……林公子?”令狐冲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满是错愕。
跪着的人缓缓抬起头。
那张脸,依稀还是昔日福州城里那个锦衣怒马的富家公子,可脸上再无半分少年人的神采,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苍白。
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如今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幽幽地映着庙内的昏黄灯火,透着一股让人心底发寒的沉寂。
“哈哈哈!来得好!来得正好!洒家还以为要费手脚去找你呢!”
那高大的和尚大喜: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齐了!省事,省事多啦!”
林平之缓缓开口:
“不戒大师,晚辈此来,并非为了与令狐大哥比武。”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疯和尚叫这么个法号,怪不得有女儿。
林平之大声说:
“晚辈蒙令狐大哥相救,恒山各位师太照拂,才能苟延残喘,唯有感激之情。
“仪琳小师太是佛门弟子,六根清净,谈何嫁人?大师此举,非但不能解小师太心病,反而有损她的清誉。”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分明。
不戒和尚本想说“我自己就是和尚不一样有女儿”,可不知为什么竟然一时开不了口。
“还请计前辈告知平一指神医所在,晚辈没齿难忘!”
宁中则与令狐冲对视一眼,都以为他是想治自己这身残疾。宁中则心中叹息,这孩子受的苦太多了。
不戒和尚眼珠一转,又乐了:“哎呀!你这小子,倒是比那令狐冲有良心!知道给你仪琳妹子请大夫!不错不错,洒家没看错你!”
计无施正要开口,林平之却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地上那滩烂泥似的余沧海身上。“晚辈是想把平大夫的所在告诉青城派的人,好救这余沧海一命。”
“什么?!”令狐冲第一个叫出声来,
“林公子,你……你没说胡话吧?他、他可是……”
“救他?”不戒和尚也嚷嚷起来,
“你脑子也坏掉了?这种杂碎,一掌拍死,给他个痛快,也算是佛祖他老人家打瞌睡才有的慈悲了!还救他?”
那些绿林好汉也个个面露古怪,想不通这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不同却猜到了一些。
仇恨,让他做出常人无法理解,却又遵循着他自己那套扭曲逻辑的决定。
林平之对周遭的惊愕置若罔闻,他只是平静地叙述,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华山岳掌门,恒山不戒大师,嵩山乐太保……三位绝顶高人合力,将一个青城掌门送上西天。这事传出去,是何等的风光?”
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江湖百年,怕是都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死法的。他余沧海何德何能,配得上这份前无古人的哀荣?”
“所以,他不能死。”林平之缓缓道,“至少,不能这样死。”
“待我武功大成之日,”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我会堂堂正正地杀上青城山,在他所有弟子面前,取他性命,用青城派的血,洗刷我林家的冤屈与污名。”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却让听者遍体生寒。
何不同看着眼前这被仇恨扭曲了心智的少年,终究是不忍,开口劝道:
“林公子,这余沧海夜闯我华山,已是犯了武林中的大忌。我身为华山掌门,今日将他诛杀,与你林家仇恨无关!”
他想起自己当日在群玉院,为救令狐冲,跟丢了林平之和木高峰,最后林平之被木高峰折磨成眼前这样。
所以何不同心中有愧,不忍见林平之被仇恨彻底毁掉,想先杀了余沧海,再将他带回华山,一边治病,一边慢慢开解。
谁知林平之听完,只是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岳掌门,他并非私闯。”
“他奉恒山派依琳生父不戒大师之命而来。”林平之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华山与恒山同气连枝,此事,至多算是盟友间的误会,还谈不上‘闯山’二字。”
何不同眉头一紧,他没想到林平之竟能想出如此刁钻的角度,索性直截了当。
“那他屠戮福威镖局满门,手段酷烈,人神共愤!此等罪行,难道还不够他上嵩山,明正典刑吗?!”
这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令狐冲连连点头,师傅说得对!
林平之却笑了,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余人彦,是我杀的。他为子报仇,灭我满门,是为仇杀。”
“我为父母族人报仇,取他性命,亦是仇杀。”
他缓缓环视众人,最后目光又落回何不同脸上。
“我听说当日左盟主有言在先,不干涉门派私仇,此话莫非不能当真?”
何不同豁然起身:
“私事?林公子,你莫要忘了,你为何会与那余人彦动手!此事从一开始,便是非福威镖局一家事!”
谁知林平之听了这话,轻轻摇头。
“岳掌门此言差矣。”
“当日在福州城外,余人彦言语轻浮,固然该打,却也只是口舌之争,并未有下一步的纠缠之意。”
“是我年少气盛,技不如人,败下阵来却心有不甘,这才拔刀相向,将口角之争,变成了生死相搏。此事之祸根,在于我,不在旁人。”
说到此处,他竟朝着何不同与宁中则,再次深深一揖,佝偻的脊背弯成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
“若非最后有人仗义出手,暗中相护,我林平之的尸骨,早已在那福州城外化为尘土了。这份恩情,林平之没齿难忘。”
何不同见林平之为了不让余沧海死在别人手里,竟然连自己的过错都认下了,不由叹了口气。
“你说的都对。”
“江湖仇杀,冤冤相报,本就是一笔烂账,确实与旁人无干。”何不同看着林平之,语气平静,
“但是,你累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然到了林平之面前。
林平之本能地想后退,却发现一股柔和而又根本无法抗拒的气机已将他笼罩。
何不同没有出拳,也没有出掌,只是轻轻一挥衣袖。
林平之眼中的警惕和仇恨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片茫然,身子一软,便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