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中则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软倒的林平之。
令狐冲凑了过来,看着林平之那张沉睡中依然紧锁眉头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师傅,林公子他……”
“他太累了,让他睡一会儿。”何不同的话语平静无波。
他转向乐厚与汤英鹗,拱了拱手。
“两位师兄星夜驰援,大恩不言谢。”
“只是此子……落得今日这般地步,我心中有愧。”
何不同指了指昏睡的林平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与为难。
“嵩山乃禅宗祖庭,多有高僧大德,此子执念入骨,戾气缠身,还请乐师兄、汤师兄将他带上嵩山,寻一位高人开解,或能化去他心中魔障,也是一桩功德。”
乐厚与汤英鹗对视一眼,先是一怔,继而狂喜。
嵩山上的“高人”,左盟主可不就是一位?
除了方证那个老和尚,嵩山上还有更高的么?
我们将这辟邪剑谱的传人带去左盟主跟前,等于白捡了一桩大功劳。
“岳师兄仁义,我等自当遵从。”乐厚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谁敢!”不戒和尚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拦在众人面前,眼睛瞪得像铜铃,
“洒家的事情还没办完,你们谁也别想带走他!”
他指着昏睡的林平之,又指了指旁边的令狐冲,理直气壮地嚷道:
“这小子和那小子,都是洒家女儿的丈夫候选!得跟洒家走一趟,把亲事给办了!”
令狐冲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这和尚怎么又绕回来了。
乐厚脸色一沉,他好歹是嵩山派太保,左盟主跟前的红人,竟被一个野和尚当面喝斥,面上有些挂不住。
何不同正要开口,宁中则却忽然笑了。
她上前一步,对着不戒和尚一拱手:“大师,您是说,此事关乎仪琳小师太的终身大事?”
“那是自然!”不戒和尚脖子一梗。
“这就巧了。”宁中则笑意更深,
“仪琳的授业恩师,恒山派的定逸师太,眼下就在我华山做客。
“既然是她爱徒的亲事,于情于理,也该先和她这位师父商议一下,您说是不是?”
“定……定逸?”
不戒和尚那洪钟般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连眼珠子都好像不会转了。
他小心翼翼地确认:“就……就她一个?那两个……没一起来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戒和尚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但那双牛眼已开始四处乱瞟,脚底下也开始不安分地刨地,就想找个借口溜了。
何不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得分明。
有瓜!
这和尚的反应,不对劲。
这不是见了仇家或者对头的畏惧,倒像是刚刚跟老婆吵完了架的女婿,一回头,丈母娘站在身后。
对啊。
他是仪琳的生父,一个和尚。
生下仪琳又让她当尼姑……
何不同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感情不是怕丈母娘,是怕“小丈母娘”。
“咳。”何不同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古怪的寂静,他转向乐厚,“乐师兄,你看这……”
不戒和尚见众人注意力转移,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洒家想起来了!庙里的大钟还没擦!我佛慈悲,这可不能耽搁!”
话音未落,这魁梧的身影把软成烂泥的余沧海往咯吱窝底下一夹,一溜烟就蹿了出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跑得比来时还快。
“阿弥陀佛,这厮是我派来的,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
令狐冲张着嘴,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师傅,这大师……他……”
何不同走过去,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一脸高深莫测:“冲儿,有些道理,你以后成了家就懂了。”
“啊?”令狐冲更迷糊了。
眼见唯一一个有不同意见之人离开,乐厚叹了口气,冲何不同一抱拳:
“岳师兄放心,林公子的事,包在我二人身上!”
“那这些绿林匪类……”
何不同又看向计无施、玉灵子那伙人,他们一个个要么带伤,要么被点了穴道,都拿眼巴巴地瞅着这边,活像一群待宰的鸡。
乐厚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种货色,江湖上多如牛毛,没有八千,也有一万。”
乐厚的话说得轻描淡写。
“岳师兄是杀是放,与旁人无涉。”
汤英鹗在旁补充道。
“不过,那漠北双熊食人血肉,天理难容,此等穷凶极恶之辈,须得押上嵩山,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说完,目光在死透了的黑熊和尚与被封了穴道的白面巨汉身上扫过。
何不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在恍惚中凭着惯性,送走了押着白熊和尚的乐厚二人,又领着宁中则和令狐冲,往华山方向走。
山路上,令狐冲好几次想开口,都看见师傅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他凑上前去。
“师傅,您……没事吧?”
何不同像是才回过神,脚步顿了一下,看他一眼:“没事。”
“师傅,我还是想不通,”令狐冲挠挠头,
“那不戒和尚抓了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们来找咱们,这事儿怎么就引来了玉灵子那帮人。林公子又为什么会出现。”
何不同没立刻回答,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不戒和尚要余沧海他们来找你和林平之,是为他女儿的病。”
“余沧海和木高峰不信,他们觉得不戒和尚是为了辟邪剑谱,所以他们打算先抓你,逼问出剑谱的下落,再去对付林平之。”
令狐冲听得点头:“这两个家伙,心思果然歹毒。”
“为了把我从华山上调走,木高峰收买了杀手去袭击丐帮弟子,想调虎离山。走漏了风声的应该就是这一步。”
何不同用树枝在地上戳了个坑,
“至于林平之,则有可能是在下了嵩山以后,发现有人要对付他的大仇人余沧海,所以一路尾随。”
“所以玉灵子他们是闻着味儿跟上来了?”令狐冲恍然大悟,
“这么说,还是余沧海倒霉,偏偏被这群人给盯上了。”
“不是巧合。”何不同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飘。
“不是玉灵子,也会是石灵子、瓦灵子。”他停下手中的树枝,抬头看着令狐冲,
“你还记得乐厚刚才说的吗?江湖上,这样的‘左道绿林’,没有八千,也有一万。这还是有名号、算一号人物的,那那些没名号的呢?”
“师兄,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宁中则秀眉微蹙,
“江湖上这些左道散人、绿林匪类,什么时候少过?为这个烦心,那不是天天都得皱着眉头?”
令狐冲也跟着说:“是啊,师傅。咱们下山,十次里倒有八次能碰上些不开眼的。教训一顿也就是了。”
“教训一顿?”何不同猛地转头看着令狐冲,
“冲儿,你教训得过来吗?”
他随即又转向宁中则,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师妹,你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宁中则叹了口气,神色却很平静,
“这些人,就像地里的野草,春风一吹就又长出来了,锄都锄不尽。咱们华山派,行侠仗义,尽力而为就是了。”
“野草?”何不同喃喃自语,随即轻笑一声,
“师妹,你想过没有,这些野草,如果攒够了水和肥,会不会就不想当野草了?”
令狐冲一愣:“不想当野草?那当什么?”
“他们会买上一块好地,摇身一变,成了园子里的牡丹、芍药!”何不同盯着远方,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会成了人人称颂的某某英雄,某某庄主!”
令狐冲嘴巴张得老大,“师傅,您的意思是……这些人,抢够了钱,就金盆洗手,成了好人?”
“好人?”何不同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等他们把钱花光了,置办的家业坐吃山空了呢?是再去辛辛苦苦地种地,还是……重操旧业?”
宁中则脸色也有些不自然:“师兄,你这都是猜的。江湖上,哪有那么多……”
“多不多,你我心里不清楚吗?”何不同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扫过自己的佩剑,
“你说,我们这剑,到底是在行侠仗义,还是在给一团烂泥…穿凿雕刻,好假装它一点也不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