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家大宅,书房。
郝老拳师端坐于太师椅上,双目微阖,手里盘着两颗磨得锃亮的铁胆,在掌心缓缓滚动,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躬着身,小心翼翼地站在书案前,正是负责打理庄园田产的二徒弟。
他看着师父一脸的志得意满,忍不住开口:“师父,庄子里今天这么大阵仗,是……”
郝老拳师眼皮都未抬,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得意。
“你懂什么。今日府上要来一位贵客,一位我们郝家倾尽所有,也攀附不上的大人物。”
“大人物?”
“这都是孝杰在终南山挣来的脸面。”郝老拳师终于睁开了眼,满眼骄傲,
“他那师门如今想在江湖上更进一步,正托庇于一棵参天大树之下。而今日要来的这位贵客,就是那棵大树上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身为父亲的骄傲。
“你可知道孝杰他花了多少心思,陪了多少笑脸,才把人家伺候舒坦了,换来这位贵客来咱们这穷乡僻壤屈尊一晚?”
二徒弟听得心潮澎湃,连忙躬身道:“师父深谋远虑,徒儿佩服!”
他话锋一转,这才说起正事:“师父,只是有个怪事。”
“那些被辞退的泥腿子,还有庄上留用的佃户、短工,好些人说,昨天夜里有人往他们家里扔钱。”
盘在郝老拳师手中的铁胆,微微一顿。
二徒弟继续道:
“扔的钱不多,也就几十文,刚够一家人几天的嚼用。可这么一来,那些被辞退的穷鬼一时半会就饿不死了,之前想好的……怕是不好使了。”
“无妨。”郝老拳师眼皮都未抬一下,“几十文钱?不过是哪个发善心发昏了头的蠢货,杯水车薪,由他去。”
估计又是个闲出屁来的江湖豪客,这种事从来没少过,也从来没意义。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干爹!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脸色惨白,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正是郝老拳师那负责县中各镇帮派事务的排行老三的干儿子。
郝老拳师手里心腹徒弟打理产业,干儿子们打理生意外事。
亲生儿子都花了大价钱送去名山大川的门派习武。
“钱老三你慌什么!”郝老拳师缓缓睁眼,浑浊的眼球里射出一道冷电,“天塌下来了?”
“儿子我的天快塌了!”三干儿的声音都在发颤,
“昨天夜里,韦林镇、朝邑、冯翊……所有镇子上的帮会,全……全被人给扫了!”
他那些徒子徒孙,那些在各个镇子上作威作福的帮主、头目,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所有用来放贷的本钱、收回来的利息钱连同账册、借据也都不见了。
手段干净利落,也没闹出太大动静,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郝老拳师手中的铁胆,停住了。
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两件事之间,必然有联系。
这时候,门房来报:
“老爷!门外来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拿着一叠账册,说是看不懂,来向您老人家请教!”
账册?
郝老拳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钱老三更是浑身一软。
他们都明白,正主找上门了。
僧尼、老幼、妇人,这是江湖中人最忌讳遇到的。
其他几样先不说,这半大孩子偏偏又是硬手,就意味着背后必有高人。
郝老拳师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他心头虽慌,但一想到今天那位贵客,瞬间又有了底气。
来头再大,能大得过他?
他心思电转,立刻有了主意。
但只要拖到贵客登门,请贵客出面说和一二,即使背后是自己最不愿意去猜的那位,也得讲几分道理。
“慌什么!”他呵斥了一声,强自镇定下来,
“贵客临门,岂能怠慢?就说我出门访友,不在庄内。好生招待着,用最好的茶,最好的点心,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是,是!”管事和门房连声应着,赶紧退了出去。
“记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郝家庄,前厅。
英白罗被恭恭敬敬地请上了主座。
那张平日里只有郝老拳师才能坐的太师椅,此刻坐着一个少年。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上好的碧螺春,旁边是四碟精致到不像乡下地方该有的点心。
只是,在茶杯和点心旁边,还随意地堆着一摞油腻肮脏、卷了边的账册。
他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端茶送水的丫鬟,眉头微微一皱。
“我不习惯丫头家家的服侍。”他淡淡地开口。
这话一出,负责招待的钱老三愣住了。这叫什么毛病?
英白罗想起了在华山上,因为年纪小总被小师妹岳灵珊呼来喝去,心里就一阵不自在。
“把她们都撤下去,换男的来。”
三干儿不敢违逆,只好挥手让丫鬟们退下,又叫了几个机灵的小厮上来。
英白罗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又把碗放下了。
“这什么茶?涩口。”
钱老三的额头开始冒汗,连忙解释:“小……小英雄,这已经是庄上最好的……”
“换了。”英白罗的语气不容置喙。
钱老三只得换了。
“小英雄,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
英白罗只抿了一小口,便将茶碗推开。
“味道不正,换。”
钱老三赶紧点头哈腰,又换上一盏。
“那……那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
“闻着像草,换。”
“洞庭的碧螺春……”
“呕,换。”
“祁门红茶……”
“嗯,有点意思。可惜我今天忌‘红’这个字,换”
一连换了七八种,每一种都是能让县太爷都咂摸半天滋味的珍品。
到了最后,钱老三受不了了:
“小英雄,小祖宗!您……您到底想喝个什么?您给个示下,小的就算是跑断腿,也给您弄来!”
英白罗有点犯难。
这人客气得跟孙子似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还怎么往下演?
他又想起师父在庙里说的话:“既然是名门正派,就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杀人诛心。”
怎么诛心?
他回忆着大师哥那惫懒样子,有心说一句:“让你家郝老头的儿媳妇出来给我唱个曲儿听听。”
可转念一想,自己这半大孩子的模样,没有杀伤力倒在其次。
将来传出去岂不是弱了名头
英白罗终于放下了那只空茶碗,慢悠悠地开口:“我不喝茶了。”
钱老三如蒙大赦:“那……那您想用点什么?”
“去,给我弄二斤冰糖来。”
“好嘞!”钱老三精神一振,糖总比茶好伺候。
“要细细地磨成粉,冲糖水喝。”
钱老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听到了没有,还不快……”
“他们不行。”英白罗打断了他,眼神扫过钱老三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
“这些人都是郝家下人。手都不干净。聚赌,出老千,放高利贷,腌臜事做得太多。”
钱老三的脸“唰”一下就白了。
“你只是干儿子,不随他姓,算半个干净人,你来磨。”英白罗指着他,
“亲自去磨,就在这儿磨。我看着。”
钱老三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转身就朝后院的书房冲去。
郝家大宅外不远处。
几个穿着黄色短衣的汉子被人拦了下来。
“在下华山梁发,奉师尊之命,在此恭候贵客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