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江湾的雨是从七月中旬开始下的。起初只是夜里淅淅沥沥,打在竹棚顶上像筛沙子,尼雅总说这样的雨养稻子,土掌房的墙根能吸足潮气,来年不易开裂。可这场雨下了十几天,淅淅沥沥变成了哗哗啦啦,白日里也不见停,江湾的雾就没散过,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坡地上。
阿洛蹲在土掌房的檐下编竹筐,竹篾在潮湿的空气里发了软,总也拗不出利落的弧度。岩松踩着泥浆过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草屑,手里攥着根断了的木犁:“江湾的土泡透了,犁头插进地里拔都拔不动。”他往檐下挪了挪,避开顺着瓦檐流下的水帘,“寨里的竹棚都漏了,阿果家的梁子断了根,正用树干顶着。”
阿洛抬头望了望天,雨幕把江对岸的山泡成了模糊的影子。“土掌房还撑得住。”他家的土掌房是新建的,用的是濮人的方法,墙厚三尺,用江湾的红泥混着稻草,一层一层夯得结实,屋顶铺着石板,雨水顺着石缝的沟槽往下流,滴在檐下的石臼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谁在数着日子。
“可苦荞种晒不干。”岩松往火堆里添了块湿柴,浓烟呛得他直咳嗽,“石洛部换来的种,我用竹匾盛着晾在棚顶,昨夜的雨漏下来,泡湿了小半筐。”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些发胀的苦荞种,“我娘心疼得直抹泪,说这是娃子们开春的口粮。”
尼雅端着刚蒸好的蛮茎出来,用桐叶垫在石桌上:“先垫垫肚子。”她把最大的那块递给岩松,“苦荞种泡了水,未必就坏了。我娘家那边,稻种发了芽还能播,苦荞说不定也行。”她鬓角的野菊早就谢了,换了朵金黄色的打破碗花,是阿洛昨天在崖壁上摘的,说能辟邪。
阿果抱着尼雅的腿,小手指着门外:“水里有大鱼!”江湾的水位涨了半尺,已经漫到竹篱笆根,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芦苇,真有几条半大的鱼被冲上岸,在泥里扑腾着。岩松的儿子石头跑过去抓鱼,被岩松喝住:“别往水边凑!江神发怒了,小心被卷走!”
夜里的雨下得更凶了。阿洛躺在竹床上,听着雨水打在石板屋顶的声音,像有无数只手在捶打。土掌房的墙在雨里泛着深褐色的光,墙角的裂缝里渗出细细的水线,尼雅用布团塞了,却总也堵不住。“我听见竹棚裂的声音了。”尼雅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颤,“像去年劈柴时,竹子从中间炸开的脆响。”
阿洛摸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土掌房结实,祖父那时候还在尼亚部的山边,金沙江的水漫过坡地,这房子也没塌。”他想起小时候听祖父说,土掌房的秘诀在地基,要埋三层松木,再垫上江底的卵石,水浸不透,虫蛀不了,“你听,石臼里的水声没乱,说明雨还没漫到地基。”
可后半夜,阿洛被一阵尖利的呼喊声惊醒。不是人的声音,是竹子断裂的脆响,混着木头撞击的“砰砰”声,还有水浪拍击竹棚的轰鸣。他摸到火塘边的火把,点燃时看见尼雅抱着阿果站在墙角,脸色发白:“是上游的山洪!”
火把的光里,雨像是变成了无数条鞭子,抽打着江湾。阿洛冲到门口,推开厚重的木门,冷风裹挟着雨水灌进来,打得他睁不开眼。借着闪电的光,他看见江湾的竹棚像被揉碎的草纸,一个个歪倒在水里,岩松家的竹棚已经塌了半边,竹篾和茅草被洪水卷着,往下游漂去,像一群逃命的鸟。
“岩松!”阿洛大喊着,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他看见岩松背着老娘,一手拽着儿子石头,在齐腰深的水里挣扎,往土掌房这边挪。尼雅把阿果塞进灶膛后的隔间,抓过两件蓑衣扔给阿洛:“快去帮他们!”
阿洛披着蓑衣冲进水里,脚下的泥地早就成了烂浆,每走一步都像陷进泥潭。洪水带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枝和石头,打在腿上生疼。他抓住岩松老娘的胳膊时,老人已经冻得嘴唇发紫,嘴里念叨着:“我的苦荞种……我的苦荞种……”
把人都拉进土掌房,阿洛才发现自己的腿被划了道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流。尼雅用灶灰给他敷上,又用布条缠紧:“别碰水了。”她往灶里添了把干柴,火苗终于旺起来,映着满屋子狼狈的人——岩松一家,还有隔壁的瓦尕婶子和她的孙女,每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阿木家的竹棚被冲走了。”瓦尕婶子抱着孙女发抖,“我看见他家的木筏子漂在水里,阿木媳妇抱着根木头喊救命,浪太大……”她没再说下去,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外面的天慢慢亮了,雨却没停。阿洛爬上土掌房的屋顶,石板被雨水泡得发滑。他站稳了往江湾看,心里猛地一沉——寨子里的竹棚倒了大半,能看见的只有几间还在水里摇晃,像随时会散架的鸟巢。江水已经漫到了土掌房的门槛,坡地变成了一片浑浊的汪洋,只有几棵老榕树的树梢露在水面上,像绝望的手。
“水还在涨。”岩松也爬了上来,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江上游的峡谷怕是塌了,不然水不会这么猛。”他望着自家倒塌的竹棚方向,那里已经只剩一片浑浊的水面,“我爹留下的那把木犁,还有我娘攒的那袋盐……都没了。”
阿洛拍了拍他的肩膀,摸到他衣服下的骨头硌手。“人在就好。”他指着远处的崖壁,“等水退了,总有办法。”可他心里也没底,江湾的竹棚大多是几代人传下来的,材料用的是江湾的竹子和茅草,哪禁得住这样的洪水?
雨下了三天三夜才停。等洪水退去,露出的江湾让所有人都红了眼——坡地被冲得沟壑纵横,能种稻子的田变成了沙洲,竹棚的残骸散落在泥地里,像被撕碎的布。岩松家的竹棚只剩下几根歪歪扭扭的竹柱,石洛部换来的苦荞种,泡在泥水里发了芽,密密麻麻的绿芽看着让人心里发堵。
老人们蹲在土掌房门口,望着一片狼藉的江湾抹眼泪。木叔公要是在,会怎么说?阿洛想起石洛部的石屋,那些用山里的青石砌成的房子,屋顶盖着石板,洪水再大也冲不垮。他忽然明白,江湾的竹棚看着轻便,却经不住天灾,就像江湾的人,守着这片土地,却总被水欺负。
“得重建。”岩松把泡坏的苦荞种一把一把捡起来,摊在石板上晒,“江湾的地还在,水退了还能种。我爹说了,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儿,死也死在江湾。”他的手被泥水泡得发白,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我去山里砍竹子,再夯个结实点的竹棚,比以前的高半截,洪水淹不到。”
可瓦尕婶子不同意:“再建竹棚,下次洪水来怎么办?”她指着远处的崖壁,“我娘家在山坳里,那里地势高,从没被淹过。我看不如搬去那边,离江远些,心里踏实。”她孙女抱着她的腿,怯生生地说:“我怕水……”
寨里的人分成了两派。老一辈的大多想留下,说江湾的水土养人,祖坟在坡后的大青树下,不能走。年轻人却动了心,岩松的弟弟岩柏就说:“石洛部在山坳里,不是好好的?江湾的地是好,可年年被水淹,收的粮食还不够补损失的。”他望着石洛部的方向,“木叔公要是在,说不定也劝咱们搬。”
阿洛没说话,他蹲在土掌房的墙根下,看着尼雅在整理抢救出来的东西——半袋没被泡坏的麦种,一把阿洛编了一半的竹篮,还有石洛部换来的那罐蜂蜜,尼雅把它藏在灶膛里,竟完好无损。“阿果说,想看看石洛部的山。”尼雅把蜂蜜罐擦干净,“她说石豆哥哥画的山,比江湾的高。”
阿洛去找岩松时,他正在砍竹子。斧头落在竹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新砍的竹茬泛着青白色的光。“你看这竹子,”岩松举起一根,“够粗够直,编出来的棚子肯定结实。”他往江湾的方向啐了口唾沫,“洪水有什么可怕的?退了照样种稻子,收苦荞。”
“可苦荞种泡坏了大半。”阿洛捡起地上的竹屑,“石洛部的种,怕是不够播了。”
岩松的动作顿了顿,斧头悬在半空:“我去石洛部再换些。”他的声音低了些,“木叔公要是还在,会帮咱们的。”可他也知道,石洛部的苦荞种金贵,上次能换来那么多,全凭阿洛的诚意,这次空手去,未必能成。
夜里,阿洛躺在土掌房的竹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尼雅说:“不管搬不搬,先把苦荞种弄来是真的。”她往他手里塞了块蛮茎干,是用去年的蛮茎晒的,“岩松想留,有他的道理;瓦尕婶想走,也没错。咱们听寨里的决定,大家去哪,咱们就去哪。”
阿洛摸了摸土掌房的墙壁,石板凉丝丝的。这房子是自己的心血,也是江湾唯一没被洪水冲垮的屋子。他忽然明白,土掌房能挡住洪水,是因为根基深,扎在江湾的土里。可人呢?人的根在哪里?是在这片被水淹的土地上,还是在能让人活下去的地方?
第二天,阿洛背着竹篓去了石洛部。山路被洪水冲得泥泞难行,他走了整整两天,才看见石洛部的石屋。石豆看见他,高兴得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拉着阿洛往寨里走,“我爷爷说,江湾的洪水,石洛部都听见了,让我备好山花椒和蜂蜜,给你们送去。”
木叔公不在了,石豆的爹成了首领。他听阿洛说了江湾的事,没立刻说话,只是泡了壶石洛部山尖上长的花椒叶,干叶子在水里舒展着,发出淡淡的清香。“我爹在世时,总说江湾的人像江里的石头,硬气。”他给阿洛倒了碗茶,“可石头泡在水里久了,也会风化。”
阿洛捧着茶碗,指尖发烫:“您是说,该搬?”
“我不说该搬还是该留。”石豆爹望着窗外的苦荞地,“石洛部的祖先,也是从尼亚部更朝上的北地迁来的。那时候闹瘟疫,他们翻了两座山,在这山坳里扎了根。土地在哪,家就在哪;人在哪,根就在哪。”他从里屋抱出个陶罐,“这是今年的新种,比上次的还好。你们要留,就种在高坡上;要走,就带着它,石洛部的山坳里,永远都找得到种苦荞的地方。”
返程的路上,阿洛背着沉甸甸的苦荞种,走得很慢。他想起木叔公舂米的样子,想起石豆画的山,想起江湾的土掌房,想起岩松砍竹子的斧头声。风从江湾的方向吹来,带着水汽的味道,阿洛忽然觉得,不管是留下还是搬走,江湾的水土都已经渗进了骨子里,像苦荞种里的那点甜,怎么也忘不了。
回到江湾,阿洛把石豆爹的话告诉了寨里的人。没人再争吵,老人们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年轻人帮着加固还没倒的竹棚。岩松把砍好的竹子堆在土掌房旁边,却没立刻编棚子,他望着山坳的方向,又回头看看江湾的水,忽然说:“我去山坳里看看,要是真能建房子,就先盖两间,老人孩子先搬过去,年轻人留在江湾种稻子。”
瓦尕婶子笑了,露出没牙的嘴:“这样好,两头都顾着。”她让孙女把晒干的苦荞种装进布袋,“我带着种去山坳里试种,成了,大家再搬;不成,就当我老婆子白跑一趟。”
阿洛看着尼雅在土掌房的墙上画地图——左边是江湾的木筏和竹棚,右边是山坳的石屋和苦荞地,中间画着条弯弯曲曲的路,像条连接着两头的绳子。阿果在旁边添了只小鸟,说这是石豆哥哥的鸟,能在江湾和山坳之间飞。
雨停后的第一个晴天,江湾的雾终于散了。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坡地上,泛着亮晶晶的光。岩松带着几个年轻人往山坳里去,瓦尕婶子背着孙女,手里攥着把苦荞种,也跟在后面。阿洛和尼雅站在土掌房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路上,像一群迁徙的鸟。
“该晒麦种了。”尼雅把麦种倒在竹匾里,“不管搬不搬,地总得种。”她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江湾的水,“等明年收了苦荞,让石豆来尝尝,江湾的苦荞,和石洛部的一样甜。”
阿洛嗯了一声,捡起地上的竹篾,继续编那只没编完的竹篮。竹丝在他指间簌簌落下,像被风吹起的苦荞种,飘向江湾,也飘向远方的山坳。他知道,不管路在哪,只要手里握着种子,心里装着家,走到哪里都是江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