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江湾,空气里总飘着股潮湿的土腥气。阿洛蹲在土掌房的石板地上,用石块打磨着箭镞,青灰色的石屑簌簌落在尼雅编的竹垫上,像撒了把碎星子。岩松蹲在对面,手里攥着根磨秃了的弓弦,指腹反复摩挲着断裂的接口:“这牛角弓怕是撑不住,石门关的山鸡警觉,箭得够劲才行。”
尼雅端着陶罐从灶房出来,罐沿结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最后一点盐。她用竹勺舀出小半瓢,倒进石臼里,用木杵轻轻碾着:“盐粒得碾细些,抹在鸟肉上才匀。”白花花的盐粒在石臼里滚动,像碎掉的月光,“可这点盐,顶多腌两只山鸡。”
阿洛停下手里的活计,箭镞的寒光映在他眼里:“得去尼亚部换盐。”石门关在西北方向的山坳里,离江湾两百里,打回来的猎物要腌透了才能扛回来,没盐万万不行。尼亚部在东南的河谷,守着口老盐井,往年江湾用兽皮或草药换,今年洪水冲毁了路,怕是不好走。
“我跟你去。”岩松把弓弦扔在地上,拍了拍胸脯,“我认得尼亚部的盐头人,他爹以前跟我爹换过苦荞种,算有交情。”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烟味混着潮湿的竹篾味漫开来,“山路被冲垮了,得绕着崖壁走,多走一天路程,正好去我舅家借两匹骡马,能驮东西。”
尼雅把碾好的盐收进陶罐,用软木塞塞紧:“带点蜂蜜去吧。”石洛部换来的那罐蜂蜜还剩大半,是稀罕物,“尼亚部的人爱吃甜,去年瓦尕婶子用半罐蜜换了三斤盐,划算。”她又往竹篓里装了些晒干的蛮茎和打破碗花,“蛮茎能顶饿,打破碗花泡水喝,防山里的瘴气。”
阿果抱着阿洛的腿,小手里攥着根羽毛,是上次石豆送的山鸡翎:“爹爹带大鸟回来。”她把羽毛塞进阿洛的箭囊,“用这个引大鸟来。”尼雅笑着把孩子抱开:“让爹爹好好收拾东西,早去早回。”
第二天鸡叫头遍,阿洛和岩松就背着竹篓出发了。天还没亮透,江湾的石板路上凝着露水,踩上去滑溜溜的。岩松的骡马拴在坡下的老榕树上,见了人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的竹筐里装着阿洛连夜编的竹笼——打算装换来的盐,还有岩松修了整夜的牛角弓,弦换了新的牛筋,拉起来绷得紧紧的,发出轻微的嗡鸣。
“过了澜沧江的支流,路就难走了。”岩松牵着马,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在晨雾里格外清晰,“去年我去尼亚部,那座木桥还结实,这场洪水怕是冲没了,得绕去上游的浅滩。”他往江湾的方向望了望,土掌房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块沉在水里的石头,“尼雅一个人带着阿果,能行吗?”
“瓦尕婶子会帮衬着。”阿洛摸了摸箭囊里的羽毛,是阿果塞的那根,“她们会晒麦种,还会把剩下的竹篾编完。”他想起尼雅往竹篓里装蛮茎时,偷偷塞进去的那包烤麦饼,用桐叶包着,还带着余温,“等换了盐,打了鸟,回来就能安稳过冬了。”
走到支流的木桥边,果然如岩松所说,桥板被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两根歪斜的木柱插在水里,像断了腿的蚂蚱。岩松牵着骡马往上游走,浅滩处的水刚没过马腿,水流却急,马走得小心翼翼,蹄子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咔嚓”的轻响。阿洛走在后面,手里拄着根竹杖,探着水深,忽然脚下一滑,竹杖插进石缝里,带起一串小鱼,银闪闪的,在水里蹦跶了两下就没了影。
“这江里的鱼,倒是没被洪水冲跑。”岩松回头笑,“等过了冬,咱们编个大渔网,把损失的粮食补回来。”他的声音在河谷里荡开,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掠过水面,翅膀上沾着的水珠像撒下来的碎银。
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才到岩松舅家。那是个孤零零的竹棚,搭在山坳里,周围种着几畦青菜,被洪水泡过的菜地里,新冒出的菜苗泛着嫩黄。岩松的舅母正在晒草药,见了他们,赶紧往灶里添柴:“我就说这几天喜鹊叫,是有客来。”她的手背上沾着草汁,呈深绿色,“昨天去采黄连,看见山坳里有群野山羊,你们打鸟回来,正好去套两只,肉能腌着过冬。”
夜里躺在竹床上,听着山风穿过竹棚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岩松的舅舅抽着旱烟,烟杆在黑暗里明灭:“尼亚部的盐井被冲了个小口,盐头人正犯愁呢。”他磕了磕烟灰,“今年的盐怕是金贵,你们带的蜂蜜虽好,怕是不够换多少。”他忽然想起什么,“我上个月采了些岩盐,在石缝里刮的,虽有点苦,总比没有强,你们带上,或许能添点分量。”
第二天一早,岩松的舅舅领着他们去后山的岩壁。朝阳照在灰褐色的岩石上,映出点点泛白的结晶,像撒了把碎盐。“就是这个。”老人用竹刀刮着岩壁,白色的粉末簌簌落在竹筐里,“刮下来用泉水淘三遍,苦味能去大半。”阿洛学着他的样子刮着,指尖被岩石磨得发疼,刮下来的岩盐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股土腥味。
往尼亚部去的路上,岩松把岩盐用布包好,塞进竹篓深处:“但愿能用上。”他摸了摸马背上的蜂蜜罐,“实在不行,就把我这把牛角刀加上,是我爹留下的,盐头人以前见了,眼睛直发亮。”
尼亚部的寨门在第三天午后终于出现在山坳里。竹篱笆上缠着野藤,寨门口的老榕树下,几个孩子正用盐粒在地上画格子玩,见了他们的骡马,都围了上来,小手里攥着没吃完的盐块,像攥着宝贝。盐头人闻讯出来,是个高个子的中年人,腰间系着条牛皮带,上面挂着个装盐的牛角筒,见了岩松,咧嘴笑了:“岩松侄子,洪水没冲坏你家吧?”
“托您的福,人没事。”岩松把蜂蜜罐递过去,“一点心意,尝尝鲜。”盐头人打开罐子闻了闻,眼睛亮了:“石洛部的蜜,香得很!”他往寨里让他们,“进去坐,我婆娘刚煮了蛮茎粥,就着盐巴吃,顶饱。”
寨里的土屋大多是石头砌的,比江湾的竹棚结实,屋檐下挂着串串晒干的盐块,白花花的,像冬天的冰棱。盐头人的婆娘端来粥,粗瓷碗里的蛮茎切成小段,上面撒着层细盐,香气混着热气飘过来,阿洛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路上吃的烤麦饼早就没了。
“盐井的事,你们听说了?”盐头人往粥里撒了点盐,“裂缝不大,可漏了不少卤水,今年的盐怕是要减产三成。”他叹了口气,“我派了三个后生去堵,石缝太滑,摔了两个,现在还躺着呢。”
岩松放下碗:“我们来的路上,刮了些岩盐,虽有点苦,或许能掺着用。”他把布包打开,灰白色的岩盐露出来,盐头人捏了点尝了尝,皱了皱眉,又舒展开:“苦是苦点,总比没有强。这样吧,你们的蜂蜜加岩盐,我给你们五斤精盐,再送你们两副藤甲,石门关的荆棘多,穿在身上防刮。”
阿洛没想到这么顺利,正要道谢,盐头人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他指着寨后的盐井,“你们帮我把裂缝堵上,我再多给你们一斤,还管饭。”岩松看了看阿洛,阿洛点头:“没问题,我们有力气。”
盐井在寨后的山壁上,是个丈许深的岩洞,洞口挂着木桶和绳索,裂缝在洞壁下方,像道张开的嘴,正慢慢往外渗着卤水。阿洛系着绳索下到洞里,卤水的咸味呛得人嗓子发紧,洞壁湿滑,踩上去像抹了油。他用带来的竹篾和黏土一点点堵,岩松在上面递东西,盐头人的婆娘则煮了姜汤,时不时递下来让他们喝,暖暖身子。
堵完裂缝已是傍晚,阿洛的衣服被卤水浸透了,泛着白花花的盐霜,手被竹篾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盐头人把六斤精盐装进竹笼,又塞了袋炒盐粒:“这个揣在怀里,打鸟的时候饿了,嚼两颗顶饿。”他婆娘还烤了些蛮茎干,用桐叶包好,“石门关的夜里冷,这个能生火,烟还小,不会惊了鸟。”
离开尼亚部时,夕阳把山坳染成了金红色。骡马背上的竹笼沉甸甸的,装着雪白的精盐,还有盐头人送的藤甲,叠得整整齐齐,像两床软甲。岩松哼着调子牵着马,阿洛则摸了摸竹笼,盐粒透过竹缝硌着手心,像攥着把星星。
“这下踏实了。”岩松往嘴里扔了颗炒盐粒,咸得直咂嘴,“六斤盐,能腌一筐鸟肉,够寨里人过冬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盐头人说石门关的西坡有片竹林,编鸟笼最好,咱们打鸟回来,顺路砍些,比江湾的竹子结实。”
回去的路上,他们走得慢了些,骡马的蹄子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阿洛望着远处的山峦,心里盘算着打鸟的事——得编十个鸟笼,带足蛮茎干,弓箭要磨得更锋利些。夜里宿在岩松舅家,他把盐分成两份,一份用布包好贴身带着,另一份放在竹笼里,垫上干草,生怕受潮。
回到江湾时,已是第五天傍晚。夕阳把土掌房的屋顶染成了金红色,尼雅正站在檐下张望,见了他们,眼睛亮得像星子:“可回来了!”阿果扑过来抱住阿洛的腿,小手在他怀里摸,摸到盐袋时,高兴地喊:“是盐!亮晶晶的!”
瓦尕婶子和岩松的娘也来了,围着竹笼看,白花花的精盐在暮色里闪着光,像堆碎雪。“这下好了,打多少鸟都能腌住了。”瓦尕婶子抹了抹眼角,“我那孙女总念叨着鸟肉干,这下能让她解馋了。”
尼雅把盐倒进陶罐,用木盖盖紧,放在灶膛边最干燥的地方:“我给你们留了蛮茎粥,热一热就能吃。”她看着阿洛手背上的伤口,赶紧往灶里添柴,“我煮了草药水,洗洗能消炎。”
夜里,阿洛坐在火堆旁,给弓箭上油。桐油在火光里泛着琥珀色,涂在箭杆上,发出淡淡的清香。岩松在旁边编鸟笼,竹篾浸过盐水,变得柔韧,他的手指翻飞,竹丝像活了一样,很快就编出个圆润的笼底。“明天一早就去石门关。”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赶在霜降前回来,鸟肉腌得透。”
尼雅把烤好的麦饼递过来,上面撒了点细盐,咸香混着麦香,阿洛咬了一大口,觉得比尼亚部的蛮茎粥还香。“路上小心些。”她往阿洛的箭囊里塞了包草药,“这是止血的,万一被荆棘刮伤了,赶紧敷上。”
阿果已经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那根山鸡翎。阿洛把羽毛轻轻抽出来,插进自己的发髻里——就像阿果说的,用它引大鸟来。窗外的月光照进土掌房,落在装盐的陶罐上,泛着淡淡的光,像谁撒了把星星在上面。
他知道,石门关的山路不好走,打鸟也未必顺利,但只要手里有盐,心里就踏实。就像江湾的土地,只要还能种下种子,只要人还在,日子就总能过下去。盐粒在陶罐里轻轻滚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数着日子,也像在说:冬天会来,但春天也不会远。
第二天清晨,阿洛和岩松背着鸟笼,带着弓箭和盐袋,又上路了。这次的方向是西北,石门关的方向,山影在晨雾里层层叠叠,像一幅没干的画。尼雅和阿果站在土掌房门口挥手,阿果举着那根山鸡翎,在风里摇摇晃晃,像面小小的旗子。
阿洛回头望了一眼,土掌房的石板屋顶在朝阳下闪着光,陶罐里的盐应该也在发光吧。他握紧了手里的弓箭,箭杆上的桐油还带着余温,像尼雅的手,轻轻托着他往前走。路还很长,但他知道,只要朝着有光的地方走,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总能把过冬的食物带回来,把日子过成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