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志异 第12章 桶里乾坤

作者:秋风老翁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6-29 12: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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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镇的集市,人声如沸浪翻涌,槐树荫下却围出一圈奇异的静默。那艺人立于中央,枯瘦如竹,衣衫旧得辨不出颜色。他脚边一只木桶,桶壁油光浸透岁月,桶口开阔,却赫然是个无底洞,空空荡荡直透地面。众人目光胶着其上,屏息凝息。艺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空升,那升底薄如蝉翼,他手腕轻抖,空升已没入无底桶中。再提起时,升中竟已盛满白米,粒粒晶莹如珠玉,在日头下莹然生光。

“哗啦——”米粒倾泻在席上,声响清脆悦耳。升米复入桶中,顷刻又满盈而出。如此往复,动作行云流水,两领草席眼见着被白米覆盖、堆高。孩童们兴奋地想去抓那新米,指尖却每每在触及时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道悄然弹开,引得阵阵惊奇的轻呼。那米堆越积越丰,白花花一片,竟将两领席子压得沉实饱满。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有人忍不住低语:“这得多少石米啊?够咱们一冬嚼裹了!”我——李见田,混在人堆里,心头的算盘珠却拨得飞快:米价几何?耗用几许?这般凭空生财,何苦街头卖艺?他若真有此能,何至于落魄至此?目光不由得落回艺人那双枯槁的手上,青筋盘曲,微微发颤,显是气力不济之兆。这源源不绝的米,究竟从何而来?我暗自思忖,这无底桶内,必藏着一个寻常目光无法触及的乾坤。

未几,艺人复又执起空升,开始一升一升将席上白米重新舀回桶中。升米入桶,如石沉大海,桶底依旧空空如也。不过半盏茶光景,两席白米尽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艺人举起空桶示众,桶壁映着日光,内里空无一物,唯余几粒粘在桶壁上的米粒,显出几分凡俗的痕迹。众人如梦初醒,喝彩如雷。铜钱如雨点般掷入场中。艺人脸上不见喜色,只默默弯腰拾钱,动作迟缓。他收好行囊,扛起那无底桶,步履蹒跚地汇入人流,背影瘦削,似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枯草。我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那点疑虑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难平。

时值麦秋,颜镇陶市喧嚣正盛。我此来专为觅得一口称心的大缸。走遍数家窑场,终于在一处背靠山崖的窑口前站定。窑主姓张,是本地有名的陶把式。他指着一排新出窑的货:“李掌柜好眼力!这可是压窑口的‘将军盔’,泥是七里坡的老塘泥,釉是松柴灰配的‘老君眉’,火候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我蹲下身,屈指轻叩缸壁,声音沉厚如钟。又细细审视釉面,光润如古玉,确非凡品。

“好缸!”我赞道,“价码几何?”

张窑主伸出三根粗短黝黑的手指,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陶泥:“一口,这个数。”

我心中早有计较,伸出两指:“顶多这个。老张,这年月生意难做,总得给留些转圜余地不是?”

他连连摇头,脸膛涨红:“李掌柜,您这刀下得忒狠!这泥、这釉、这柴火、这功夫,哪样不是实打实的本钱?”他蹲下,粗糙的手掌抚过缸沿,像抚摸孩子的脸,“您听听这声儿!沉!稳!这缸,装水不漏,腌菜不坏,埋在地下三百年,起出来还是它!您这价,连本钱都裹不住啊!”

他言语间,手指无意识地在缸口边缘划着圈,那指甲缝里的陶泥黑得刺眼。我坚持己见,摇头道:“生意场上,价高价低,总得两厢情愿。老张,买卖不成仁义在,这缸,我怕是消受不起了。”说罢,我拱拱手,转身汇入市声人流之中,留下张窑主在原地望着我的背影,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回荡在窑口腾起的热浪里。

夕阳熔金,晚霞染透颜镇层层叠叠的屋脊。张窑主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窑场,白日里喧嚣的场院此刻静得骇人。他习惯性地走向那孔封了火的馒头窑——窑门内,本应稳稳当当立着六十余口“将军盔”大缸。然而,当封门的土砖被挪开,窑内昏黑的空间被火把照亮的一刹那,张窑主如遭雷殛,僵立当场,

窑是空的。

彻彻底底的空。连半块垫缸的窑砖都未曾移动,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柴灰,映着火光。那些沉重如山的巨缸,连同它们沉实的影子,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此烧造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张窑主脑中“嗡”的一声,白日里李见田那张含笑揖别的脸猛地撞入心间。是他!必定是他!那份从容,那份笃定,此刻想来竟是如此刺眼!除了这深藏不露的异人,谁还能在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搬空这一窑重器?

“李见田!”这三个字从张窑主牙缝里迸出,带着绝望的嘶哑。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踉跄着冲出窑场,一头扎进暮色四合的颜镇街巷。

张家门环被拍得山响时,已是夜色如墨。张窑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石阶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李掌柜!李爷!求您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吧!那窑…那窑是小的身家性命啊!求您…求您把缸还给我吧!我…我认栽!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小的绝无二话!”

我开门见此情景,眉头紧蹙,伸手欲扶他起来:“张师傅,这是从何说起?李某实在不知你窑上之事。”

“李爷!”张窑主不肯起,头重重磕在石阶上,砰砰作响,额角很快见了红,“您大人有大量!小人白日有眼无珠,不识真神!您…您那手段,小人服了!只求您发发慈悲,把缸还给小人!那是小人的命啊!”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十指深深抠进石阶缝隙,指甲几乎翻折,指缝里干涸的陶泥混着新渗出的血,暗红一片。他的绝望如潮水般涌来,那沾血的指甲缝,仿佛也抠在我的心上。

夜色深沉,张窑主那混杂着泥污与血丝的指甲,如同烙印般刻在我眼底。他额头触地的闷响,更是沉沉地敲在心上。我沉默良久,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那叹息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起来吧,张师傅。”我俯身,用力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搀起。他身体僵硬,像一截被霜打透的枯木,眼神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哀恳与惊惧。“缸,”我顿了顿,目光投向沉沉夜色中南山模糊的轮廓,“在魁星楼下。一口不少,完好无损。”

张窑主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魁…魁星楼?南山上那座?离市集…足有三里多山路啊!”那魁星楼孤悬山巅,荒废已久,只有樵夫偶尔经过,山路崎岖陡峭,寻常空手攀登都觉费力,何况是六十余口沉重无比的大缸?这念头让他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被巨大的荒谬感攫住,脸色愈发惨白。

“明日清晨,你自去查看便是。”我不再多言,转身掩上了门,将张窑主失魂落魄的身影隔绝在门外夜色之中。屋内烛火摇曳,我独坐案前,白日里那街头艺人的无底桶、张窑主指甲缝里的陶泥、还有那魁星楼荒寂的剪影,在脑中纷至沓来。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袖口云纹上摩挲,一种久违的、仿佛触及某种玄秘法则边缘的奇异感觉,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魁星楼残破的剪影还贴在灰蓝的天幕上。张窑主带着十几个雇来的壮工,扛着粗绳杠棒,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梁。晨雾如乳白的纱幔,在荒草乱石间缓缓流淌。当那破败的魁星楼终于完全显露在眼前时,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那荒草蔓生的空地上,六十余口“将军盔”大缸,赫然在目。它们并非杂乱堆放,而是整整齐齐,围成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圆阵,拱卫着中心那座倾颓的石楼。缸身釉面映着清冷的晨光,幽然生辉。山风穿过石楼的残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衬得这景象诡异绝伦。

“真…真在这儿!”张窑主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踉跄着扑向最近一口缸,双手颤抖着抚摸冰凉的缸壁,触手坚实无比。他绕着缸阵走了几步,目光扫过每一口缸,确认着它们的存在。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视线死死盯住其中一口缸的底部边缘。那里,一小片靛蓝色的粗布碎片,被粗糙的缸底牢牢压住一角。那颜色,那质地……张窑主脑中“轰”的一响,骤然想起昨日集市上,那枯瘦艺人褴褛衣衫的领口处,不正打着这样一片靛蓝的补丁吗?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沉默的缸阵,投向山下颜镇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骇与茫然。

“掌柜的,看啥呢?赶紧动手搬吧!这山路,够喝一壶的!”一个壮工粗声催促。

张窑主如梦初醒,慌忙用脚踢了些浮土,盖住那片刺眼的蓝布,喉头干涩地应道:“没…没啥!来,搭把手!都…都小心着点!这可是命根子!”

沉重的杠棒压在肩头,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一口口巨缸在汉子们低沉的号子声中被艰难抬起,沿着陡峭崎岖的山路,如负重的蚁群般缓慢向下蠕动。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隙,仿佛无数细碎的低语缠绕在搬运者的耳边。行至半山腰龙王庙残垣处歇脚时,一个老庙祝倚着断壁,浑浊的眼睛扫过这些大缸,哑声对张窑主道:“张把式,运缸啊?可得当心点。听老辈儿讲,陶土里若混了河底的怨泥,烧出来的物件儿,就沾了水府的灵性,沉的时候死沉,轻起来嘛……”他嘿嘿一笑,露出稀疏的黄牙,“一阵风就能刮没影儿喽!”这话语随风钻进张窑主的耳朵,他抱着粗瓷碗喝水的手猛地一抖,水洒了前襟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魁星楼的方向,那里只剩一片空茫的山色。

整整三天,六十口大缸才悉数运回窑场。最后一缸落地时,夕阳如血,映得满窑赤红。张窑主不顾疲累,近乎偏执地逐一检查。缸身完好,釉面光润,连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找不到。然而,当他仔细清理缸底残留的泥土草屑时,在其中一口缸底,赫然又发现了几根枯黄的、极细的芦苇丝。这魁星楼周遭,尽是乱石荒草,何来水边才生的芦苇?这芦苇丝,与那日艺人破桶边沾着的枯草,何其相似!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劈入脑海:莫非那无底桶吞吐的乾坤,竟与这六十口巨缸的消失重现,系出同源?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般射向我铺子所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看清那个深藏不露的异人。然而,这念头一起,又立刻被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他颓然坐倒在一口大缸旁,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冰凉的缸沿,望着窑口跳跃的火光,只觉这满窑的缸,连同这熟悉的世界,都笼罩在一片他无法理解的迷雾之中。

日子如水般淌过颜镇的石板街。张窑主的缸风波渐渐成了人们酒酣耳热时佐谈的奇闻,最终也沉入市井的尘埃。我依旧做我的小本营生,只是偶尔,当手指不经意间拂过某件陶器的釉面,那种曾驱动巨缸翻山越岭的、触摸虚空脉络的奇异触感,会如微风般掠过指尖,转瞬即逝。

暮春的一个黄昏,我信步踱至镇外小河边。夕阳熔金,将河水染成一条流淌的暖玉带。忽然,水波荡漾处,一件眼熟的旧物撞入眼帘——正是那街头艺人曾赖以谋生的无底木桶。它半沉半浮,桶壁被水流冲刷得更加油亮,那个空荡荡的桶底,如同一个无声的谜题,对着天空敞开。桶中并无白米倾泻的奇景,只有一尾通体赤红的小鲤鱼,悠然摆尾,在桶内狭小的水涡中打着旋儿。它忽而轻盈地跃出水面,带起几星细碎水珠,在夕照下如碎金闪烁,旋即又沉入桶中。那小小的红色身影,在幽暗的桶腹内一闪,便灵动地向着河流下游、那暮霭升腾、水天苍茫的深处游去。

我伫立岸边,目送那一点赤红在粼粼波光中渐行渐远。桶依旧浮沉着,空空如也,仿佛从未吞吐过如山白米,也从未藏匿过那尾奇异的红鲤。唯有桶壁上的水痕在夕阳下蜿蜒反光,像一行行无人能解的古老符咒,随着流水,无声地漫向远方沉沉的雾霭深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亦有大谜而永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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