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南阳校场。南汝参将左梦庚的三千本部肃立如林。
天枢营玄甲赤旗,阵列森严;天璇营杀气隐现,猛虎蓄势;六百精骑在王铁鞭、郝效忠带领下,更是人马如龙,静默中蕴着雷霆。
部分有功将士换上了从曹家得来的私造棉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虽未全军齐备,却已透出迥异于流寇的整肃气象。
左梦庚一身黑漆顺水山文甲,猩红披风随风轻扬,按剑立于点将台。没有冗长的训话,只有冷肃的命令:
“奉大帅军令!北上剿贼,建立新功!目标——裕州、舞阳!大帅予我十日之期,克复裕州,兵抵舞阳!行军途中,严束部伍,扰民者斩!畏敌不前者斩!延误军机者斩!出发!”
“杀!杀!杀!”三千虎贲的吼声震碎晨雾。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这支承载着“军功田”梦想和少帅野望的队伍,如同出鞘的利刃,刺向东北方阴云密布的中原战场。
强行军!
得益于守城战后的严苛操演,天枢、天璇两营的新兵虽显稚嫩,阵列行进步伐却颇为齐整,辎重车辆在军官的呼喝调度下亦未拖沓。即使偶有掉队的,也在哨长等低级军官的帮助下很快回到队列。
如此行军,显然是左梦庚故意为之。前些天方以智刚走,他就收到了裕州叛军撤走的消息,王铁鞭部骑兵更是轮流侦察南阳周边形势。
可以确定,如今的裕州、舞阳一带,并没有成规模的叛军,即使强行军或多或少会影响士卒的体力、状态,但此时这条道上却不会有被人伏击之类的隐患。
在这种已经进入实战,但其实却很安全的条件下,左梦庚有意识地提高行军难度,就是要让这支新军养成习惯——就如同习武之人长期绑腿负重,是为了在卸下负重后能够举重若轻。
他要自己的这支嫡系养成高速行军的习惯,今后在作战中比敌人走得快一些——不用太多,每天比敌军多走五里、十里,那也是很大的优势!
这个思路并非无的放矢。左梦庚是读过史料的,他知道张献忠谷城复叛之后,应对以左良玉为首的官军围剿,最重要的战术思想就是“以走制敌,避实击虚”,甚至后来还编了几句童谣来调侃官军,其中最后一句专笑杨嗣昌:“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当然张献忠最出人意料的一击,是当他得知杨嗣昌主力陷在四川,突然来了个“日行三百里”向东奇袭襄阳,途中截杀明军传令使,伪装成官军入城,里应外合破城,杀襄王朱翊铭,导致杨嗣昌惊惧而死。(注:另说是绝望之下服毒/绝食而死。)
因为知道这些,左梦庚打算从一开始就锻炼嫡系部队的行军能力。所谓兵贵神速,走得快总好过走不快。
此番行军倒也不完全是一场武装拉练,沿途倒也遇到过几支小股盗匪、流寇哨探,不过他们望见这旌旗招展、甲胄铿锵、杀气腾腾的官军大队,无不望风遁逃。
甚至偶有跪地乞降者,自称是被裹挟而为贼,希望投效官军,也都被迅速收押随行——忠于朝廷或者不敢叛明的人总还是有不少的。左梦庚并不介意这些人“弃暗投明”,只是武器必须先收缴,其他事等将来整训完了再说。
大军行至裕州,果如此前王铁鞭部斥候所探,早已贼去城空。左梦庚兵不血刃,仅用一日便“收复”了这座汝宁府西北的门户——当然,一日,是指从宛城赶到裕州的时间。
本着“不做白不做”的心思,虽然并无战斗,左梦庚依旧上报襄阳行辕,先坐实了自己“收复裕州要地”之功,然后留下少量辅兵象征性接管城防。主力则只是休息一夜,次日一早便继续行军,直扑此行的关键节点——舞阳县。
限期第三日的黄昏,左梦庚所领三千人马便兵临舞阳城下。不算太意外的是,舞阳县城也是空城一座,既无官军也无贼,城中秩序全靠民间耆老维持。
烟尘未落,左梦庚已策马入城,召集王铁鞭、郝效忠、赵恪忠,以及不知何时、从哪冒出来的一个自称舞阳守备、手底下却只有十七个兵的舞阳守将。
舞阳丢了两三个月,最近因为左良玉平叛大军临近,马进忠才撤回了人马退守西平县附近,而使左梦庚可以顺手收复,但想不到这城里居然还有官军守将?
左梦庚立刻查验了那守备的身份,其人姓张名勇,确实是朝廷任命的舞阳守备无疑。左梦庚好奇之下,便询问他这段时间的经历,这张勇便向左梦庚倒豆子一样交待了他经历和知道的事。
原来,自从去年年末中原一众降将纷纷复叛,他就知道舞阳县必丢无疑——毕竟舞阳的卫所屯兵早就只剩空壳子了。
他名为守备,按理说手底下至少该有数百人,但其实他麾下能拿动刀枪的兵根本不超过二十人,完全不可能守住一座县城。
张勇位卑职低,比不得那些手头有一支善战嫡系的总兵大员,逃是完全不敢逃的,否则多半被朝廷杀了“以正军法”。但他又不肯投了叛军当贼兵,最后不得已,只能把手头十几个兵都叫过来,告诉他们各自隐藏身份,等贼兵一来,就装作舞阳守军早已一哄而散的样子。
他自己也如法炮制,将自己身份隐藏了起来,装作城中小贩。果然,没过几日便有马进忠派来的兵马,将舞阳收入囊中。
张勇日思夜盼——这是他的说法——终于等到左大帅大军压境,马进忠撤回守军,他正联络好那十七名部下准备宣布官军收复舞阳,结果左梦庚就到了。
以上,就是张勇关于舞阳失陷这段时间以来的全部说辞。
左梦庚听了倒也没觉得意外,因为这等情况不只是出现在舞阳,河南中、南部地区被叛军“席卷”之后,很多县城都是如此莫名其妙的就丢了。
当然,这也意味着叛军对这些地区的统治完全浮于表面——顶多还会派人抓些壮丁罢了。
至于县衙官吏么,通常官员们都会逃跑,然后上奏说无力抵抗,或是“力战而不能胜”,总之就是跑了。反正朝廷已经虱子多了不痒,很少还会严厉处置的,或者说……朝廷对这种事,已经处置不过来了。
当然也有少部分官员会选择坚持抵抗,最后被杀,给家族挣个世代忠良的名声。但这次中原降将复叛比较奇特,很少直接杀官,即便遇到某地县令抵挡,城陷之后也只是将其驱离,显得“斗争意志不强”。
在左梦庚看来,这其实正是明末混乱的写照之一。此次中原降将复叛,与其说他们是要坚决推翻腐朽的朱明统治,还不如说单纯是因为朝廷招安之后却又发不出饷,结果走投无路,不得不叛。
降明,是为了吃饱饭;叛明,也是为了吃饱饭。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