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老弟,大热天的,你干嘛让我摆这么多兵丁?”
何茂才抬头,肥嘟嘟的手遮光,望了望天,骄阳似火。
按说端午节要到了,这天气应该阴雨连绵。
下雨了,他就有借口溜走,去骑瘦马玩。
何茂才躲在布政使司大门阴影中,乌纱帽下,额头依旧汗水如注。
至于布政使大门口,除了躲在墙角阴凉里的兵丁,再无他人。
就算有人要路过,见到这架势,也选择绕路。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味道。
“这改稻为桑,马上就要见成效了,你也不想出岔子吧?”
郑泌昌也擦了擦汗,可他依旧站在这里。
他接到情报,已经有人在钱塘县县衙门口聚集,手里提着第一茬生丝。
接到情报的第一时间,他就让何茂才调来卫所兵丁,将布政使司保护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出什么岔子?”
何茂才不理解,他也不想去理解。
有郑泌昌在,他很喜欢不动脑子的感觉。
他有点理解军士了,执行命令,无脑冲。
只要按照郑泌昌说的去做,他就能收获财富、名声和快乐。
“他们应该快来了!”
郑泌昌见钱禄小跑过来,边跑边擦汗,轻笑一声,说道。
钱禄对郑泌昌耳语几句后,便一屁股坐在布政使司门槛上,休息。
“绿豆汤熬好了么?熬好了就和切好的西瓜一起挑过来,分给大家吃喝。”
郑泌昌对着一个差役,问道。
“好了,好了,大人,随时可以供应。”
差役赶紧下令,准备好的绿豆汤和西瓜,分发下去。
而端到郑泌昌与何茂才面前的,则冒着凉气。
何茂才不客气啃了两口西瓜,又喝了一碗冰镇绿豆汤。
一身暑热,消去大半。
待到兵丁将这些吃完,郑泌昌等的人,终于到了。
“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何茂才指着不敢上前的民众,脸上凝重。
可在他心里,满是嘲笑。
就这些人,怎么可能翻出浪花来?
“维持好秩序,若有任何人对我动手,立马抓住下狱。”
郑泌昌身材削瘦,面对这么多人,他也胆怯。
可既然做了这事,就该有一个结果。
只是,面对这个结果时,需要一些勇气。
“起来干活!”
何茂才拍拍手掌,躲在阴凉中的兵丁,懒懒散散起来,腿动腰不动地走过来。
这么热的天,还要穿着盔甲,腰间刀剑发热,手上枪棍也烫得拿不住。
即便是这么松弛的兵丁,也让民众后退许多步。
他们手里的棍棒和腰间刀剑,可不长眼。
若是被碰着够着,不死也得受伤。
可随着聚集的民众越来越多,其中身份显贵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有些人,郑泌昌与何茂才,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两方隔着人群,微微颔首。
人多了,也就有了依靠。
涨了胆子,不断向着布政使司逼近。
“你们,出一个能主事的!”
郑泌昌见来人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标准气泡音响起。
民众一阵骚动,很快推举出一位乡贤出来。
在他背后,还有诸多官员。
他们因为各种原因,不适合抛头露面。
严嵩看不上河道总督李见仁,看人眼光还是很准的。
“学生见过郑大人、何大人。”
被推举出来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
手持白纸上,上写一个“讼”字。
但郑泌昌与何茂才都严肃认真起来,因为来者不善。
此人名为宋辊,考过院试,得了秀才之身份。
但乡试屡次不中,考不上举人。
他见年岁不小,于是代人写讼状,替人当讼师。
隔三差五收到一份委托,也算有了一门养家糊口的营生。
没想到,他的口才了得,几乎是次次必胜。
随着他获胜的次数增多,其逐渐从一两讼师,成长为千两讼师。
请他打一场官司,其他不算,单是他的出场费,就高达数千两。
因为宋辊眼里只有钱,被人起了诨号,名为讼棍。
面对这个家伙,何茂才也要收起傲慢,认真对待。
倒不是,他代理的案件,几乎是全胜。
更不是,这个家伙打破了他的规矩,让贿赂多者胜的规则失效。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对《大明律》的研究,在他之上。
同样的法条,解释权不在何茂才手里,这才是最可怕的。
“学生受人所托,接了一桩案件,涉及到郑大人曾经签署的一张文书。”
宋辊姿态放得很低,他在浙江地界混,这两位可是真正的掌权者。
何茂才不足为虑,草包一个,他已经数次击溃他。
反倒是郑泌昌,他第一次交手,不知其实力如何。
“这些人,可是你纠结而来?”
郑泌昌没有回答宋辊的问题,而是反问。
“学生何德何能,能聚集来这么多乡亲父老?”
“只是凑巧,我恰好遇到好多同乡,要把生丝卖给府衙。”
宋辊立马将自己摘出去。
“如此说来,你和他们没关系咯?那我问你,你为何被他们推举出来,回话!”
郑泌昌话音刚落,何茂才就示意兵丁,将宋辊围了起来。
宋辊啪一声收起折扇,挺胸抬头,泰然自若。
当讼师,与原告或被告斗,没有任何难度。
反而将坐在大堂上的人斗到哑口无言,那才有成就感。
而要与他们斗,就要苦读钻研法条,就要嘴皮子顺溜。
“小可素有名声,恰好路过,被大家推举出来,感谢大家的认可。”
宋辊张嘴胡说八道。
他说完,双手拱拳,拜谢四方。
他是乡亲们推举出来的么?
是他身后的那群人推出来的代言人,是想要用他利索的嘴皮子,传几句话。
“你想看那张文书?”
郑泌昌见没有威慑住宋辊,回到话题上。
“小可若能得见郑大人墨宝,实属荣幸。”
宋辊作揖行礼。
“诸位,想不想看郑大人的笔记?”
宋辊说完,啪一声打开折扇,立马鼓动道。
于是民众跟着山呼:
“笔记,笔记!”
郑泌昌双手下压,可惜没能压得住众人的声浪。
反而是宋辊双手下压,众人纷纷停止呼号。
他们忙碌小半年,为了的就是能占便宜。
可是,有人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假的,谁也受不了。
“要看,也可以,但希望你们看完之后,能迅速离去。”
郑泌昌以退为进,笑道。
“小可斗胆,可有官价收丝,高市价三成之语?”
作为口舌,宋辊问出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
有,那皆大欢喜,没有,那就闹,直到有为止!
“有!”
郑泌昌一字下锤,让众人的心都落回肚子里。
“可......”
郑泌昌的一个转折,让众人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有是有,只是大家不一定都能拿到!”
郑泌昌说完,一挥手,让差役取来下发政策原件。
“来,由你亲自朗读!”
郑泌昌手里拿着一卷文书,指着宋辊,说道。
“感谢大人抬爱,小可遵命!”
宋辊上前几步,跪倒行礼后,才通过差役,将政策原文书拿到手里。
他解开带子,展开公文,看到了其中密密麻麻的文字。
若是这些字,都是郑泌昌写的,那必须夸一句,隽永秀丽。
但若不是,什么鬼画符,随便一个秀才写的字,都比它好看。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接圣旨,在浙江严州府推行改稻为桑......”
因为文书是文言文写就,还需要宋辊用大白话解释一遍。
故而,众人只能耐着性子,等他读到最核心的部分。
“承天之德,孕地之泽,布皇恩浩荡,凡自愿改稻为桑者,各府县以官价收丝,官价定为市价加三成......”
宋辊读到这里,心情激动。
他家数千亩桑田,将大赚一笔!
只是,在这句话之后,还有一些字,他没时间去看,先给众人解释。
待到解释完毕,继续朗声阅读下去:
“凡自愿者,需县、府、省签订文书,用印有效,发放示范田之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