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龙看到这幅场景,喉头微动不忍再看,别过头去看向沈世魁,问道:
“岳父,岛上的存粮…尚可支撑多久?”
沈世魁闻言,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满是忧虑,忍不住压低声音道:
“文龙!近日查验兵部拨付的粮饷,竟发现里面掺杂不少霉烂陈粮。这等粮食如何下咽?岂非是寒了将士们的心,又要了他们的命!”
毛文龙脸上却无丝毫波澜,自他从江南投身这辽东苦寒之地起,对朝廷的这般行事,早已司空见惯。
自天启二年(1622)皮岛开镇以来,此类克扣、劣质粮饷便是常态。
尤其在其母舅、昔日朝中助力沈光祚去世后,境况更是雪上加霜,求告无门。
“着人多派些小船出海捕鱼吧,能得多少算多少,聊胜于无。”毛文龙的声音带着疲惫,
“再遣些机警可靠的弟兄,趁夜潜回陆上,多伐些木柴回来。否则,待严冬真正降临,皮岛恐成人间冰窟,不知又要冻毙多少生灵。”
“遵命。”
沈世魁应道,随即又面露踌躇,
“只是…江南那边几路商帮的头领,近日都遣人递话,探问明年海路通商之情形……”
沈世魁话未说完,毛文龙已摆手打断,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眼下局势未明,让他们且耐心候着。然,该收的‘规矩银’,一分一厘也不得短缺!皮岛上下数万口,就指着这些活命了!”
沈世魁见毛文龙心意已决,当下不再多言,只肃然拱手领命。
接着,他警惕地扫视四周,迅速从怀中贴身之处取出一封密信,低声道:
“复州那边,有信到了。”
毛文龙闻听“复州”二字,眼神骤然一凝,目光环顾左右,确认绝无闲杂耳目后,才一把接过密信,他声音压得极低:
“传信与他,东虏耳目遍布,让那边千万小心,此事干系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是!末将省得!”沈世魁重重点头。
待二人又商议了些其他紧要事务,沈世魁方才告退离去。毛文龙独自立于寒风之中,仔细查验信封上那隐秘的暗记完好无损,这才小心拆开。
看完信中所写,他神色愈发凝重,缓步走到海崖边寒风呼啸,当即就将信纸撕扯得粉碎,扬手一抛,纸屑如雪片般卷入波涛汹涌的大海,瞬间了无痕迹。
“刘兄啊刘兄,你我兄弟浴血搏命于这绝海孤岛,坚守多年,这般苦心,究竟值得吗?”
毛文龙久久伫立在崖边,目光越过茫茫海天,怔怔地望向西方。
那里,不仅有沦陷于铁蹄之下的辽南四卫故土,更有远在京师紫禁城中的新帝朱由检。
朔风卷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默然以对。
——
盛京(沈阳)
于此相隔四百余里的沈阳城,自努尔哈赤以其“四通八达,利于征明”的缘故,于天命十年(1625年)力排众议,迁都于此,并改称“盛京”之日起,便成了女真统治中心。
由此可见,女真之初或许只是抱着蚕食边陲、割据一方的想法。
然而连年征战之后,他们渐渐看清明朝外强中干的虚弱后,其狼子野心便如野草般生长,日益膨胀。
而此刻的大明,却仍然不当一回事,整日里忙于花天酒地,党争误国。
尤其是当崇祯殉国后的弘光元年(1645年),南明小朝廷竟仍抱“联虏平寇”之痴梦,妄图坐收渔利之利,结果却被清朝一波带走,留下千古笑柄。
不过此刻是天启七年(1627年),女真实力尚未达到巅峰。作为同年继位的皇太极(洪台吉),他所面临的情形,与朱由检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政殿内,皇太极将手中奏疏狠狠甩到殿阶之下,“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愤怒的说道:
“混账!阿敏竖子!莫非以为赢了朝鲜一役,便能无视本汗谕旨?他想造反不成?”
说完仿佛还不解气,这位大肚便便的新汗,艰难地站起身来朝下走去,那肥胖的肚子几乎是顶着御案也不在意。
跪伏在殿中的汉臣范文程,见状连忙爬过去,捡起地上的奏疏,仔细看去。
原来是皇太极先前敕令镶蓝旗旗主阿敏,将其所部自朝鲜义州,调防至锦州最前沿的一线,但是阿敏竟然以本月是代善轮值执政悍然抗命!
自天启七年(即天聪元年)阿敏率军征朝,大获全胜以来,这位手握强兵的贝勒,原本就对皇太极这个“胖得连战马都骑不动”的“四贝勒”继承汗位,心怀鄙薄。
而皇太极继位后首次亲征宁锦,又惨遭挫败,阿敏心中那点敬畏更是荡然无存。
此番朝鲜得胜,阿敏甚至欲效法其父舒尔哈齐,准备割据朝鲜自立为王!
若非其弟济尔哈朗、堂侄岳托等人极力反对,还有皇太极迅速调兵陈于义州后方,准备抄他后路,阿敏岂肯轻易班师回朝?
等到范文程看完奏疏之后,他那鼠眼珠子在眼眶中乱转,突然灵光一现计上心头。
他急忙爬到因盛怒而喘息不止的皇太极脚旁,抬头低声说道:
“陛下息怒。奴才观阿敏其人,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其留恋朝鲜,无非贪恋哪里的荣华富贵,安逸享乐。然则……”
范文程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臣近日接获密报,察哈尔林丹汗与明廷边军,正于哈喇河套、蓟州等处紧张对峙,剑拔弩张!”
闻听此言,皇太极喘息渐平,目光看向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范文程见机,精神一振,侃侃进言:“陛下何不以此为契机,敕谕阿敏贝勒?便道:待来年春暖草长,我们将效仿也先太师,绕道蒙古,破关直捣明朝京师!如此不知……能否令阿敏贝勒心动?”
“妙!妙极!”
皇太极听完,喜笑颜开,俯身用肥胖的右掌重重拍在范文程的肩头,
“真乃朕之好‘尼堪’,好奴才也!”
范文程本就文弱,现在在辽东为女真服务,可谓是“三天饿九顿”,哪经得起这一拍?顿时狼狈的趴在地。
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毫不在意,就势以头触地,口中谄媚道:
“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实乃奴才几世修来的福分!”
“嗯,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