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雷的夜,总是格外安静。
托卡已在此停留了两日。
白天,他跟随芙莎在各个军营之间穿梭,参与会议、了解战况,尽量把每一句话都记在脑子里,好回去复命。
晚上,他一个人住在靠近营区中部的客舍里,没有人特意照顾他,也没有人刁难他。
祖科拉似乎为他挡下了所有接触或者试探,这反而令托卡有些隐隐不安。
直到第三天清晨,芙莎敲响了他的房门。
“起来没?”
托卡拉开门,瞥了一眼天色:“天还没亮透。”
“我知道,”芙莎披着斗篷,眼下泛着淡青,“祖科拉女士有东西要给你看。”
托卡没有多问,穿上皮甲跟上。
两人一路穿过营区,绕至一处低坡下的仓库边缘。
此地堆积着大量石块与柴薪,看似毫不起眼。
但托卡很快察觉异样。
“这里没有卫兵。”
“有。”芙莎指向屋檐角落,一块不显眼的木雕正微不可察地晃动,“他们不穿制服,也不会轻易露脸。”
她推开库房后墙一块伪装的墙砖,露出狭窄通道。
“走吧。”
托卡没多说,弯腰钻了进去。
这条地道并不长,但尽头却出乎意料——一座神龛。
一个为那位龙神修建的、简朴而庄重的神龛。
与伊塔尔克那座尚在扩建的大型神殿不同,这里没有高塔与廊道,只有一个用冻土堆起的祭台,正中矗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黑曜石龙像,鳞甲上隐约浮动着金色浮光。
火盆燃烧着桦木与兽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焚香气息。
祖科拉已在此等候多时。
她没有穿护甲,而是一袭深蓝礼袍,腰间挂着一枚银色神徽,款式与托卡佩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欢迎你,托卡。”
托卡有些诧异地问道,“这就是你们在这边设立的神龛?”
难怪那天的话题突兀地转向正在扩建的神龛,祖科拉还借他的神徽端详良久。
“不是‘你们’,是‘我们’。”祖科拉纠正他,语气平静,“这个神龛是我私下组织修的,只告知了最信任的几人。”
“原因,想必你已猜到。”
托卡沉默片刻:“你们的祭司反对得很厉害。”
“他们认为这是异端行为。”祖科拉面无表情,“但我更清楚,这个‘异端’,很可能是在我们被冻死、被打垮之际唯一的希望。”
“特别是当这个神像自己变形的时候,我已经确认——祂就是一位真神。”
言语描述的模样必然会有偏差,但这个神像居然能自我纠正。
她转身望向神像,声音低了些:“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祈祷的。不敢轻举妄动,这才请你过来。”
托卡望着这间幽暗而温暖的密室,久久无言。
他未曾料到,抵抗联盟这边竟已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竟至于迫使睿智的祖科拉女士不得不采取如此冒险的行动。
在伊塔尔克,龙神的信仰正逐渐深入人心,但在卢卡雷,显然有不同的声音和力量在角力。
托卡深吸一口气,走到神像前,仔细端详。
鳞甲上的金色浮光神秘而又优雅,让他不禁心生敬畏。
“我会教你们祈祷,”托卡终于开口,“但愿吾主能听到我们的声音,给予指引。”
祖科拉点头,却未立刻上前。
他能看出她在犹豫,倒不是对神明的怀疑,而是对仪式是否庄重得体、是否合规合法的忧虑。
“没有问题,”托卡见状补充道,“吾主不拘泥形式,也不贪图赞美。唯一需要的就是真诚。”
祖科拉静默一息,随后缓缓走上前,站在托卡身边,目光投向那尊神像。
半人高的黑曜石龙像在火光下如同活物,鳞甲上的浮光缓缓流动,散发着沉默而清晰的神性。
托卡单膝跪下,右拳抵在胸口,低声道:
“照做就好。”
祖科拉看着他的动作,也在神像前单膝跪地,拳抵心口。
一时间,密室幽静,唯余火焰轻微的噼啪声在耳边回荡。
托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开始正式地祈祷:
“守焰者啊,辉烬之龙,
吾等以虔诚之心,献上誓言;
愿为弱者之盾,持光明破暗;
以秩序为骨,以战意为刃;
求知若渴,传道不息;
愿您的意志行于大地,
如焰不熄,如影随形。”
他说完,没睁眼,也没有动弹。
而祖科拉则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低声重复了一遍,一词一句,缓慢却坚定。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神像微不可察地动了一瞬。
不是错觉——托卡知道,那是回应。
圣火在神像下静静燃烧着,火舌顺着龙像的爪痕向上攀爬,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这座神龛已经纳入辉烬之龙的信仰体系,“活”了过来。
祖科拉睁开眼,望着那一丝变化,心底生出无数个问题。
“祂听到了。”托卡轻声说。
祖科拉点了点头。
“但我现在想知道……这个誓言的具体含义。我大致理解了祂的教义,但害怕有什么错漏。”
托卡感觉头大。
在伊塔尔克,这种东西都是神龛的牧师和圣武士研究的,托卡只懂个皮毛。
他只懂一件事:龙神曾救他于水火,而他愿意为此战斗到底。
托卡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枚神徽贴在皮甲下,微微发热,不知是祈祷后的余温,还是神明的注视。
“我不是牧师,也不是圣武士,”他斟酌着词句回答,“我不是靠念书或抄经书认识祂的,我只是……在绝望的时候看见了光。”
祖科拉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听着。
“我能理解誓言的第一句,‘为弱者之盾’。因为在那时候,我自己就是弱者。”
“若不是祂出手,我早已被那个怪物或者自己人杀死。”
托卡嗓音低沉,稳如磐石。
“‘持光明破暗’,我不确定这‘光明’指的是什么,但我觉得,它指的是不被绝望吞噬,不被恐惧和痛苦支配。”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祖科拉,“秩序,是我们有章法地活下去,战意,是我们永不放弃抗争。”
“至于‘求知若渴,传道不息’……”托卡咧咧嘴,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最难懂的那一句。不过西耶告诉我,正在扩建的那座塔就是在干这件事。”
祖科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待托卡继续补充。
“你可以去问神龛的祭司和牧师们。”托卡默默后脑勺,实在没有干货可以分享了,“他们会告诉你更准确的解释,我这……不系统。”
“足够了。”祖科拉轻轻摇头,眼神较之前柔和了几分,“我并不是在寻求一本经书,而是渴望一个能亲眼目睹、亲手触摸的答案。”
她瞥了一眼那尊神像,随即又迅速移开,“你给我的已经足够。”
托卡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留下一句免责说明:“不过你要是打算向别人传教……劝你别像我这么说。他们要的是明确、清晰、不会出错的答案。”
祖科拉微微一笑:“我明白。你说的那些,就交给我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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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托卡又度过了几个算是比较平静的日子。
这平静更像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而打破这份宁静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斥候。
他身形瘦高,满面尘土,眼窝深陷,显然昼夜未眠。
他一进营地就扑倒在地,手里还紧攥着一卷兽皮纸。
他被芙莎搀到火堆旁休息时,只说了一句话:
“霜吼……动了。”
祖科拉接过他递上的简报,眉头紧锁。
她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下令:“通知所有部族代表,两刻后军议大帐集合。”
托卡也被通知列席,但祖科拉未安排他发言。
他心知肚明,这是祖科拉的刻意安排。
这样既让他接触实情,又不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身后没有代表伊塔尔克的旗帜,龙神神徽也藏在皮甲下面,就连座位都被安排在最角落的旁听席,和那些书记员们坐在了一起。
军帐中央,一张粗制的兽皮地图平铺于长石台上。
三个骨制棋子和一些代表不同部族的木质棋子分散置于三个山口的位置,唯独最西侧的灰齿谷处,插着一面孤零零的黑色小旗。
“这次防线照旧部署。”祖科拉开门见山,“只不过联盟不用再负责‘灰齿谷’那边的防线,将兵力集中在这三个地方。”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短暂沉寂。
托卡知道,那黑色小旗代表伊塔尔克。
“灰齿谷的防务,由伊塔尔克负责。”祖科拉站在地图前,继续介绍,语气平稳,却压不住席间暗涌的波澜。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霜吼的南侵,却是第一次与伊塔尔克并肩作战。
一名披着熊皮的大汉冷哼了一声:“一个崛起仅半年的部族,就敢接下整个灰齿谷的防务?”
另一位骨瘦嶙峋却目光如隼的老者接口:“守得住么?这可不是摆摆架子,灰齿谷要是破了,西线防御全毁!”
“谁能证明他们不会中途撤退?‘新盟友’带来的灾祸,我们见得还少么?”
这些人,托卡不认识。
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们就是抵抗联盟的老牌“合伙人”。
虽然不是联盟头领,但仍然有不小的势力,不然也不敢这样公然地质疑盟主的决定。
此刻的质疑,既不是完全出于敌意,也绝不仅仅是善意的担忧。
他们当然怕伊塔尔克战局不利,把所有人拖下水。
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个他们嘴上不提、却谁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他们信仰的,是谁?”
这句话终于被一位戴着青铜饰带的中年巫医说了出来,语气柔和,语义却如同一把锋利的骨刃:
“我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信奉某位洛阿。但你们的‘龙神’,从来不是祖达克的神祇。”
“与一个连洛阿都不信的部族并肩作战……许多人难以接受。”
帐内气氛骤然凝固。
托卡低垂着眼,盯着火盆中跃动的火焰。
他理解这份疑虑。
半年前他们还是“失信之地”的一个残破部族,如今竟成了守住防线的关键支点。
这种跃迁本身就太不合理。
但这不就是龙神的伟大之处吗?
托卡默默看向祖科拉,而后者没有立刻回应那些质疑者,只是继续静静听着他们将所有的“担忧”倾倒出来。
她在等。
等他们把话说完了,再一锤定音。
或许,这才是她的策略。
“信仰分歧另当别论!我们应该将精力放在军事上面。”身着熊皮的大汉对其他巨魔偏离主题的行为感到极为不满,愤然起身,猛拍桌面。
旁边那位一直沉默的老者却开口了,他穿着厚重的猛犸皮袍,腰间挂着干裂的骨制护符,声音在议事大厅中回荡开来。
“我不认同这个安排。”
托卡抬起头,望向那位站起的老者。
那个老者身上的护符……托卡见过许多次。
就在伊塔尔克。更准确地说,是半年前的伊塔尔克。
那是猛犸洛阿,犸托斯的骨符。
他面向议桌另一侧的祖科拉,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积压许久的怒意。
“伊塔尔克,曾是我们信仰的中心。”老巨魔继续说道,“我亲眼见过犸托斯在那片广场上踏雪而行,也见过火盆旁的先知口吐神喻。”
“但后来呢?”
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地图上标记着伊塔尔克的位置。
“他们信了一个甚至连洛阿都算不上的狗屁‘龙神’!”
一些人皱起眉,有些则低头不语。
气氛有些微妙地偏转了方向。
“现在你们要告诉我,这个‘神’能保护灰齿谷?他不敢去古达克传教,不敢来卢卡雷传教,偏偏盘踞偏远的伊塔尔克!十足懦夫!”
托卡的手指轻轻蜷缩,逐渐紧握成拳。
老巨魔似乎没有注意到待在角落的托卡,继续说道:
“还有之前的事。当我们在为整个族群的自由而战的时候。伊塔尔克呢?他们都逃走了。”
“那些人可没死,他们去了哪儿?去了霜吼!你们想过吗?过去的长老、巫医都去了敌营,而留下了的人却信了一个我们都不认可的新神。”
“祖科拉女士,你可以信任他们。或许你有你的理由。”他语气稍稍缓和一丝,但随即又重新坚定起来:
“可我不能。我不能将一道防线,交给那些在祖地召唤邪神、驱逐洛阿的……无耻叛徒!”
“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如果连信仰都要割让出去,我们还算什么达卡莱?!”
声音落下,整个议事厅陷入短暂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