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八年的夏天,日头毒得像要把地皮烤化。钟离县的田垄裂出寸许宽的缝,去年残存的草根都被晒成了焦黑。朱兴隆蹲在自家那几亩薄田边,抓起一把土,指缝间立刻漏下细沙,连半点潮气都无。旱情已经持续了三个月,河沟见底,井水浑浊,连往年能勉强糊口的野菜都在地里卷成了枯柴。
“哥,缸里的水只剩小半了。”朱重八背着半篓干树枝走进院门,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滚,在尘土里冲出两道白印。他今年刚满十二岁,个头蹿高了些,肩膀却因常年劳作显得有些单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把火。
朱兴隆站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自从去年母亲过世后,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人肩上。妹妹重四已经许给了邻村的王老实家,换了几斗粟米勉强过冬,如今家里只剩他和重八相依为命。“省着点用,明早我去河边看看,说不定能淘出点泥水泡米。”他声音沙哑,喉结滚动着,肚里的饥饿感像虫子一样啃噬着五脏六腑。
晚饭是掺了观音土的野菜糊糊,筷子搅下去能立住。朱重八捧着粗瓷碗,扒拉了两口就皱起眉头——观音土吃下去刮嗓子,肚里还沉甸甸的不消化。可他看着哥哥碗里更稀的糊糊,把剩下的小半碗推过去:“哥,你多吃点,明天还要下地。”
“我不饿。”朱兴隆把碗推回去,“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快吃了。”他知道弟弟心疼自己,可家里实在没粮了。前几日他去镇上想找点活计,可家家户户都在勒紧裤腰带,连给人扛大包的力气活都轮不上他。
夜里,朱兴隆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身边弟弟均匀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传来几声野狗的嚎叫,更衬得屋里死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母亲拉着他的手说的话,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弟弟跟着自己饿死在这破茅草屋里?
天刚蒙蒙亮,朱兴隆就揣着最后几个干硬的菜团子出了门。他没去河边,而是绕到了村东头地主刘德家的院墙外。刘德是这一带有名的土财主,家里良田千亩,养着几十号长工。朱兴隆曾听人说,刘德家正在招放牛娃,管饭,年底还能给几斗杂粮。
他在墙根下徘徊了许久,直到听见院里传来雇工们上工的吆喝声,才攥紧了拳头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凶神恶煞的管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
“管家爷,我不是要饭的。”朱兴隆赶紧作揖,“我听说刘员外家要招放牛娃,我……我想替我弟弟应这个差事。”
管家斜眼看他:“你弟弟多大?能把牛伺候好吗?刘员外家的牛可金贵着呢,要是瘦了一根毛,仔细你的皮!”
“我弟弟十二了,手脚勤快,肯下力气。”朱兴隆忙不迭地说,“他从小跟着我下地,喂猪喂鸡都在行,保证把牛养得膘肥体壮。”
正说着,刘德穿着绸衫摇着折扇从院里出来了。他眯着眼看了看朱兴隆,又听管家说了几句,撇了撇嘴:“放牛娃多的是,凭什么用你弟弟?”
“员外爷,我弟弟不要工钱,只要管饱饭就行!”朱兴隆急中生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员外爷行行好,我家实在没粮了,再不吃饱饭,我弟弟就要饿死了……”
刘德见他说得可怜,又盘算着一个半大孩子饭量不大,管饭也花不了多少粮食,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让他明天来试试,要是敢偷懒,立刻给我滚蛋!”
朱兴隆千恩万谢地站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家。他冲进院子时,朱重八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那是他前几日用半把野菜跟村里读过几天书的老秀才换来的《千字文》残页,弟弟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一有空就拿出来琢磨。
“重八,有饭吃了!”朱兴隆气喘吁吁地说,“明天你去刘员外家放牛,他家管饭!”
朱重八握着树枝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哥,那你呢?”
“我在家种地,还能去镇上打零工。”朱兴隆蹲下来,替弟弟擦了擦脸上的灰,“你去了要好好干活,别惹事,听见没?牛要是饿瘦了,咱们连饭都吃不上。”
朱重八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用树枝在地上狠狠划了一下,泥土飞溅起来,落在他沾着草屑的裤脚上。
第二天一早,朱兴隆把弟弟送到刘德家。看着朱重八背着小小的草篓,跟着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放牛娃走进院门,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直到看不见弟弟的身影,他才慢慢转过身,朝着自家的破茅屋走去。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朱兴隆白天种地,晚上就去镇上给人劈柴、挑水,换几个铜板买些麸皮回来。有时运气好,能在市集角落捡到菜贩子丢弃的烂菜叶,也算改善伙食。他常常在夜里偷偷跑到刘德家附近,远远看见牛圈里的灯光,才稍稍放下心来。
有一次,他半夜回来,路过村西头的破庙,看见几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往里钻。他屏住呼吸躲在树后,听见里面有人低声议论:“……颍州的红巾军打过来了,听说杀富济贫,开仓放粮……”
“真的假的?官府不是说他们是反贼吗?”
“反贼怎么了?这年头能吃饱饭才是正经!我听说那韩山童自称是宋徽宗的后代,要推翻元朝……”
朱兴隆吓得心跳加速,悄悄退了出去。红巾军的名号他听过,去年黄河决堤时,就有灾民打着红巾的旗号闹事。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好是坏,但他知道,这世道是真的要乱了。
这天傍晚,朱重八突然跑回家,脸上带着伤,衣服也撕破了。“哥!”他一进门就扑进朱兴隆怀里,肩膀不停地发抖。
朱兴隆吓了一跳,赶紧查看他的伤势:“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是刘德家的少爷……”朱重八哽咽着说,“他带着几个奴才来玩,说我把牛喂瘦了,还抢我的窝头吃……我跟他理论,他就叫人打我……”
朱兴隆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吱响。他知道刘德家的少爷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在村里横行霸道,可没想到竟然敢打他弟弟。“走!哥带你找他们去!”他抄起墙角的扁担就要往外走。
“哥,别去!”朱重八赶紧拉住他,“我们惹不起他们……要是被赶出来,连饭都没了……”
朱兴隆看着弟弟脸上的淤青和眼里的恐惧,举起的扁担慢慢垂了下来。是啊,他们拿什么跟人家斗?在这乱世里,穷人家的命比草都贱。他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朱重八蹲在他身边,小声说:“哥,你别难过,我没事。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他们不敢再欺负我们。”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朱兴隆抬起头,看着弟弟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在苦难中磨砺出来的韧性。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母亲的嘱托,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哥等你长大。”
夜深了,朱兴隆躺在炕上,听着身边弟弟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不管世道多乱,不管日子多苦,只要弟弟还在身边,只要这根苗还在,他们这个家就还有希望。他仿佛看见,在不远的将来,弟弟真的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带着他走出这无边的苦难,走向一个不一样的天地。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天边,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茅屋的土墙。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还有更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酝酿,如同地底涌动的岩浆,等待着喷发的那一天。朱兴隆闭上眼睛,把弟弟往身边揽了揽,黑暗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只要兄弟俩同心,这日子,总会熬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