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俨知道坏了。
“爷爷开恩,和孙恭人商议诸礼是奴婢这边分内事。”
“你呈报过,有什么错?”
“爷爷明察秋毫!奴婢只是把费缗那小子递来的奏报放在了爷爷案上,奴婢没有先看看问问,以致出了这纰漏。”
“朕当时没说什么,后面你仍未看看问问?只是费缗那奴婢去告诉礼部?”
“奴婢见爷爷允肯,也没有多想……”黄俨连连磕着头。
朱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之后,朱棣才说道:“你是潜邸老仆了,一贯忠心。当年建文写信劝降太子,你知道了就慌忙来禀报。这份忠心,朕一直记着。”
黄俨哭着说道:“奴婢只知忠心。”
“公主和驸马都是过日子的人,你为何还要多事?”
“爷爷,奴婢冤枉。公主府下人,奴婢委实没拿主意,谁知许萝筠竟如此狂悖?奴婢……”
黄俨现在也只能把事情往许萝筠和太子身上推,他在公主府下人的事情上确实只是顺水推舟,舅姑礼一事没有专门向朱棣单独奏报也能敷衍一下。
本来只是为将来埋个暗线而已,谁知许萝筠昨夜就闹得公主派人来请旨。
知道那女人心不小以后肯定会闹出事来,哪想到她急得当天就想给公主驸马立规矩?没脑子!
“呵!你是没拿主意。”朱棣打断了他,“你既说朕明察秋毫,就别在朕眼皮底下耍弄手段。这件事虽用心不好,但能让太子警醒一二倒是好事,朕因此不罚。若再拿公主府做文章,你就干脆到老三身边当差去。你也好好想清楚你的用处,别把心思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奴婢谢爷爷开恩。”黄俨背后已经湿透,知道什么都被皇帝看得透透的。
宫里发生的这些,赵辉全然不知。
此刻,仪仗已经到了赵家门口。
雨暗风晴扶着朱琼枝下轿,在太监举着的帷幔遮挡下,赵辉和朱琼枝被公主府的女使前后簇拥着进入自家院子。
朱琼枝在头冠珠帘后看着这小院,又见到了院子里惶恐站着的孙停云,眼眶顿时有些红润。
“拜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
只有赵辉家里父亲留下的一个老兵仆人和他妻小跪迎,孙停云却不宜跪迎。
见舅姑时,舅姑坐于东,西向,地位比客立于西的公主、驸马高。
这就是人伦与皇家地位妥协的结果,不像寻常人家公婆坐北朝南,只是儿子媳妇面北跪拜而不必答礼。
礼部来了人,自然就开始按仪注规规矩矩地走完这舅姑礼,公主府随从只能先挤在前院里。
礼毕之后,孙停云眼含热泪,只是不住说道:“委屈殿下了。”
朱琼枝听她这么说,不禁哽咽道:“阿姑寡居于此,驸马与我不得尽孝,于情于理何忍?阿姑且稍忍耐,皇兄向来疼我。等过几日朝见,定恳求皇兄恩允阿姑入公主府,以全驸马与我孝道。”
“那哪里能行,官府说不能这样……”孙停云连连摆手,“这里挺好的,老身有人照应,辉……驸马也能回来看望。”
朱琼枝只摇了摇头:“其余驸马家人丁众多,自然是别居为好。阿姑孤身一人,皇兄岂会不通融?阿姑,今日初次拜见阿姑,我欲略表孝心,谢阿姑抚养赵郎成人。雨暗,风晴,你让他们拿来。”
孙停云惊道:“这如何使得!公主殿下,老身蒙恩封了诰命,有俸禄的……”
礼部来人却微笑道:“善也!孙恭人,公主殿下一片诚孝之心不宜推辞。”
开玩笑,大宗伯已经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好生宣扬公主孝心!
原来陛下就是要用公主见舅姑来宣扬孝道,宣扬孝道不就是帮太子吗?
礼部居然对舅姑礼可有可无,差点会错意了。
也是之前斩了周新让大宗伯不敢轻涉其间。
朱琼枝所挑选的见面礼都是实用又尊贵的物件,一套景德镇御窑青花碗盘,一些家用器皿、雨具等,十匹各色材质好布料,一对鎏金铜香炉和不少龙涎香,一套头面。
孙停云始终觉得不能接受,但礼部来人和朱琼枝都坚持。
东西拿进来摆在赵家堂屋里,明晃晃的极显珍贵。
朱琼枝则吩咐道:“阿姑这里与邻里也不便多惊扰,你们先去备好仪仗候着吧。本公主与驸马辞别阿姑,这就回府了。”
于是众人都先出了赵家的小院子,到了外面街上等候,只有雨暗风晴两个陪着朱琼枝和赵辉还留在这里。
“雨暗,风晴,你们倒两杯茶。”
朱琼枝吩咐,赵辉心中一动。
只见朱琼枝又对孙停云说道:“阿姑,还请上座。下人说您不愿我来拜见,但我虽是公主,却也是赵家媳妇。现下没有外人,我和赵郎给您敬茶。”
孙停云却被吓到了:“公主殿下,这不合规矩!他们说得对,君臣有别,各家例来都是不敢受公主拜见的,何况老身……”
“阿姑!那都是下人自作主张!”朱琼枝更加确认了是费缗他们之前作怪,声音哽咽起来,“赵郎已与我交心,我……很是欢喜。他自幼没了爹,我……”
赵辉理解她的情绪,不由得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看来舅姑礼这件事她倒不光是借题发挥。
朱琼枝固然是因为他超出期待,但更多的却是早已深埋心底多年的情绪。
不论她的四哥四嫂对她怎么样,朱琼枝一直是小心翼翼地长大,内心总有孤独。
对朱琼枝来说,此刻未尝不是把她对生母的思念寄托在赵辉母亲身上。
既是爱屋及乌,也是多年心愿。
“娘,安坐便是。”赵辉对母亲说道,“儿子有幸,琼枝她虽然身份尊贵,却是世间难寻的好女子。喝了这茶,您也知道儿子与公主恩爱,不会过得唯唯诺诺受委屈。”
“……娘没有这么想,没有……”孙停云泪水不住淌下,此刻才终于心里放松下来,双手合十不住地拜,“天可怜见……”
朱琼枝也不由得落下泪来,拿了雨暗手中的那杯茶后就如寻常人家媳妇一样行礼:“阿姑,媳妇敬茶。”
宝庆宝庆,若说她可能是谁人掌上之宝,那只能是她的生母了,或者还有老来得女的朱元璋。
可他又那么冷酷,在自己驾崩后也带走了她的生母。
所以有何可庆?
自朱琼枝懂事后,就知道自己这金枝玉叶实则也脆弱不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横遭噩运。
十一姐的驸马不就是六年前被打入大牢,在狱中自杀明志的吗?
如今她幸得一个心细如发、能文能武的夫郎,诸事想得通透。
这都是阿姑教出来的。
自小城了孤儿的朱琼枝把满腔感激和孺慕之情都倾注在了这杯茶里,期待地看着孙停云。
她若肯喝了,才证明不把她只看做高高在上的公主。
而是一家人。
孙停云自然是喝了这杯茶,又喝了儿子感谢她生养之恩的那杯,心怀畅慰至极。
小小民宅堂屋里的这一幕,就只有赵辉自家人和雨暗风晴瞧见了。
赵辉起身后叮嘱道:“罗叔,这事不能说出去。”
“少爷放心!”
只听赵辉又说道:“还有小虎,回头雇个车,把我书房那些箱子和小虎一起送到公主府就是,让他到府上听用。”
罗威很意外,但不安地看着公主。
朱琼枝只道:“赵郎说了算。”
罗威惊诧不已,少爷真是有本事,一晚上就把公主降得服服帖帖的。
他倒不清楚公主府内如今是什么实际情况。
而赵辉来之前向许萝筠问了这事,现在四个人一起演着许萝筠,她在这事上的反应果然也不像费缗说的那么离谱。
“赶紧谢恩!谢公主殿下和驸马爷。”罗小虎被他爹摁着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
“罗叔,”赵辉说完,又看着母亲,“娘,外面还在等着,那我们就先去了。”
“快去吧,已经耽搁了!”
孙停云喝了那杯茶犹自喜极而泣,不住地挥手让他们快回。
见公主以媳妇礼待她,孙停云还有什么不满足?
朱琼枝走到了院门口,回头望了望那边倚在屋门口相送的孙停云,眼眸里又落下一滴泪来。
幼小的记忆已经只剩下一篇。
那一天也是在紫禁城的一个院子里,她离开院门时,母亲也是这样急切地挥手让她快走。
后来,她就再也没见过母亲。
仪仗离开这狮子桥很久之后,紫禁城内的乾清宫里,海寿到了跟前禀报:“爷爷,宝庆公主殿下和赵驸马已经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