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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渊的涟漪与新生的羽翼

暮春的慵懒被国子监新生的激流悄然冲淡。不言斋内,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慷慨地泼洒进大开的窗棂,将室内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蜜色光晕。

案几正中,厚厚一沓摊开的“雨余青”笺纸正吸饱了日光,淡雅的草木清香在暖意烘烤下愈发清晰可闻。

墨迹未干的朱批点缀其间,或圈点、或勾勒、或蝇头小楷批注,凌厉如剑锋,正是崔令仪的手笔。

窗边白奇楠香的清冽依旧缭绕,但奇异地被庭院里随暖风潜入的几缕新绽蔷薇的甜香搅动,少了几分孤绝高蹈的清冷,多了几分人间四月天的融融暖意。

竹影摇曳在窗纱上,沙沙作响,伴着远处几声清脆雀鸣,打破了书斋往日的阒寂。

一种生机,一种源自纯粹智力创造带来的愉悦,在不言斋内流淌。

崔令仪并非枯坐案前。

她此刻正踱步于书案与窗台之间那方小小的空间里。

一身柔软宽松的月白色家常长衫取代了惯常的鸦青直裰,衬得她少了几分博士的端肃,多了几分闺阁名士的舒展闲逸。

几缕不曾细抿的墨黑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轻快的步履微微晃动,透出一种平日罕见的、近乎天真的灵动与放松。

她手中并未拿笔,而是拿着一份刚刚校订完成的奏疏清样。

她的目光并未锁定在纸张上,而是微微低垂,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被点燃了智慧火花的满足笑意。

时而,她会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凝视着稿纸上的某一段落,清澈如寒潭的眸中精光爆闪,仿佛在与自己笔下的文字神交;

时而,又会骤然抬起头望向窗外青翠摇曳的竹林,眼中倒映着跳跃的光点,显然心念被触发了新的灵感。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虚空轻轻划动,仿佛在推敲一个更贴切的词藻,勾勒一个更雄浑的气魄。

这份奏疏,不再是她的“负担”,而是她施展绝世才华、证明自身在“通经致用”这条大道上同样可以登峰造极的战利品和荣耀勋章!

它代表着她重新掌握了话语权,回到了她最熟悉的领域——以如椽巨笔,阐释天理人心,描摹乾坤经纬!

她不再是那个被排除在风暴核心外、低徊自伤的女子,她是崔令仪!

她的“故渊”此刻涟漪荡漾,生机勃勃,而非一潭死水。

“小姐。”

心腹侍女秋棠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主人那难得的、意气飞扬的状态。

“江南甄家的远房亲戚来访,说是……一位甄应嘉老爷,带着一位甄婉姑娘。”

崔令仪手中稿纸无意识地向下按了一按,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

那股如同朝阳初升般的明快情绪被瞬间打断,心头涌上一丝被庸俗琐事侵扰的不耐烦。

她正沉浸在最酣畅淋漓的思维碰撞与文字淬炼之中,正是灵感涌动、精益求精的紧要关头,这种世俗的人情应酬最是扰乱心神。

崔令仪正准备挥袖“让他们先候着”的动作,猛地一滞。那纤长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收紧,将手中的奏疏稿纸捏出了一道细微的皱褶。

她的目光落在稿纸上自己刚批注的一个“和”字上,眼神却短暂地失去了焦距。

甄家……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姓氏,这是母亲那早已淡薄的遗影!

是她在懵懂童年,依偎在母亲怀中听到的那些关于江南、关于一个大家族分支模糊而温柔的絮语。

那是她血脉里遥远却真实流淌着的,一份关于“根”的牵连。

这份源自母系的微澜在她心底只停留了电光火石的一瞬。

身为崔氏嫡女、国子监博士的理智与高傲瞬间回笼,将那丝温情压下。

她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神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甄家?母亲的远亲……”她低声自语,更像是确认给自己听。

随即,她微微颔首,声音已听不出任何波澜:“请他们到西偏厅奉茶,我稍后便到。”

这决定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符合她的身份与责任——无论对方意图如何,既是母族远亲,便需一见。这是礼数,也是她身为“长女”的担当。

至于对方所求?

她心中隐隐已有预感,不外乎“投靠”、“寻亲”、“结缘”之类的俗务。

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帮衬一二,亦是分内。

西偏厅,陈设清雅。

崔令仪换了件稍显郑重的藕荷色长衫,步入厅内时,神态已是全然属于崔家嫡女的雍容清贵。

甄应嘉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人,面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谄媚与世故的笑容,眼中不时闪烁着商贾才有的精光,言谈举止无不透着“京城机会难得”、“攀附贵亲”的急切心思。

其女甄婉,垂首侍立一旁,身姿娇怯,眉眼间确有几分清秀温婉之气,如同不谙世事的空谷幽兰,与父亲市侩之气形成鲜明对比。

崔令仪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在甄氏父女身上扫过一圈。

甄应嘉?

她心中已了然——不过是个善于钻营、携女待价而沽的地方乡绅。他那点小九九,在她眼中近乎透明。

甄婉?

她留意到这女孩说话声音柔细,眼神清澈略带怯懦,规规矩矩不敢逾矩半步。这是个被过度保护、未经世事磋磨的姑娘,在这人情似纸、关系如网的京城,毫无独立生存的能力,如同一株需要依附藤蔓才能生长的菟丝花。

甄应嘉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江南如何被“新政”弄得人心惶惶,盐务不稳,言语中透露出希望借崔家这棵大树,在京城为女儿甄婉谋一门“安稳”甚至“贵不可言”的亲事。

崔令仪静静地听着,面上始终维持着世家贵女应有的礼貌与疏离。

“她终归是母亲一脉的族人,我不能任其流落无依,任这个父亲像货品一样糟践她。”

审视的结果让她清晰地看到:甄婉需要一个避风港,一个能让她远离其父算计、远离京城风暴漩涡的“安稳所在”。

为她寻一桩合情合理、匹配其家世、确保她后半生安宁平顺的婚姻,是崔令仪此刻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这是一种居于上位者、对“菟丝花”般弱质女子的“怜惜”与基于力量的“庇护”本能。

谈话结束时,她目光落在甄婉身上多停了一瞬,开口,声音难得地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京城风大水深,非比江南。规矩多,人心也杂。你性子柔顺,”她微微一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善意提醒,“凡事……多看少言,莫强出头。安全为上。”

崔令仪再次回到充满阳光和思维激荡的不言斋时,已将甄家父女的身影完全抛诸脑后。她的思绪迅速切换回了那片她真正驰骋的天地。

处理甄家的事,在她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毫无难度可言。

“秋棠。”

她唤过心腹侍女,甚至连手中那至关重要的奏疏稿子都没放下。

她走到书案前,信手拈起旁边一封精致的烫金洒银请柬,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吩咐再寻常不过的家务:

“北静王妃府上的赏花宴帖子,我记得前日就送来了。你去回个信,说……我届时会到。”

她顿了顿,仿佛才想起那个怯怯的表妹,补充道:

“哦,还有。你差人去给甄家那位应嘉表叔带个口信,就说……”

她略一思索,语气依旧是那副随意的腔调:

“就说……婉儿表妹初到京城,人地生疏,我念及她年轻孤寂,那日让她随我一同赴宴,去见见世面,多认识几位京中的闺秀姐妹,也算是……散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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