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玉阶之下,文武百官肃立如林。
殿宇高阔,却因沉闷的朝议显得压抑。
几名官员依次出列,奏报的尽皆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事务:某地春旱请减赋税若干,漕运某段清淤需追加钱粮,某州县奏报祥瑞……永和帝高踞龙椅之上,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平静无波,看似认真地听着。
户部尚书孙克俭抱病缺席,留下一个年轻的户部侍郎代理。
侍郎面皮发白,战战兢兢地出列汇报江南漕粮调运的寻常进度,言辞磕磕绊绊,数次因紧张而读错数字。
列班中,立刻响起几声难以抑制的、从勋贵旧臣那端传来的、充满嘲弄意味的嗤笑声。
另一侧,以方献夫为首的新党骨干们,则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却也在无人注意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鄙夷目光。
朝堂暗流涌动。
改革派与保守派(旧勋贵、依附保守势力的官僚)如同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表面平静,水下却涡流汹涌。
似乎这又将是一个平淡如水的清晨。
就在掌印太监拖长了声音,预备宣布“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瞬间。
“陛下——老臣有本!冒死进谏!”
一声苍劲有力、带着穿透云霄般的悲怆决然的呼喊,骤然在殿中炸响!
只见新任国子监祭酒陈景明,自文官班列中排众而出。
他并未如常立于阶下,而是手捧一卷极为醒目的象牙轴卷轴,以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沉稳步伐,一步步踏上前殿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扑通——!”
一声沉重的跪地声。
陈景明竟是直接以五体投地之姿,重重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额发甚至有几缕散乱下来,更添几分惨烈悲愤。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瞬间惊住了所有人。连方献夫都面露诧异。
“陛下!”
陈景明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却震动殿宇:
“老臣蒙圣恩简拔,忝为国子监祭酒,整饬学风,首倡‘通经致用、经世济民’之实学!赖陛下洪福,赖监生精进,已见雏形!监中师生,无不焚膏继晷,夜读圣贤,昼究实务,以期不负圣恩,不负社稷!”
他先是为自己主持的学政改革大唱赞歌,将实学抬高到维系国运的高度,为他即将抛出的东西铺垫神圣色彩。
随即,他话锋陡然一折。
悲声更厉:
“然!正是这‘通经致用’之新学风,竟让老臣……发现了一个……一个令老臣……”
他哽咽失声,仿佛承受着莫大的恐惧与痛苦:
“令老臣肝胆欲裂、如坐针毡,辗转反侧、如鲠在喉,若不上达圣听,则万死难赎其罪的大祸端!”
他猛地双手将那卷《辽东防务暨北境天象灾变推演图舆》高高举起。
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陛下!此乃我监内博士、监生,秉承实学之训,精研《春秋》战阵,遍览历代边防图志,佐察近年天官异兆与辽东哨所讯息!呕心沥血,推演反复……所得之惊天结论!”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此即——我大周‘实学倡明’之果!是我国子监士子,心怀社稷、通经致用之心血结晶!请陛下御览!辽东边患,已在眉睫!端阳前后,女真如狼群饥馁欲噬人!”
“轰——!”
整个养心殿瞬间炸开了锅。
“一派胡言!”
“危言耸听!妖言惑众!”
陈景明话音刚落,几名勋贵和依附他们的文官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脸色涨红,须发戟张:
“仅凭书斋臆测,些许边塞琐事,就敢妄断边患?!动摇军心,其罪当诛!”
“所谓天象灾变?证据何在?!辽东风平浪静,分明是居心叵测,欲离间君臣,扰乱朝纲!”
攻击从“证据不足”、“影响边关稳定”、“书生意气误国”等多角度发难,气势汹汹。
“荒谬!”
一声怒喝如雷。
方献夫踏前一步,目光如电扫向发难的勋贵:
“陈祭酒所奏,乃是国之重器!通经致用,洞烛先机!此正乃我大周文治武功相得益彰之象!诸公不思为国分忧,反攻讦忠良,是何居心?!”
他身后的新党官员也纷纷附和:
“《礼记》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陈祭酒为国子监立下典范,实学之功可昭日月!”
“此奏乃金石之言!若因尔等阻挠,酿成滔天大祸,谁可担此干系?!”
改革派抓住机会,不仅力挺陈景明,更将“实学”推上神坛,与陈景明的自我标榜完美呼应。
“肃静——!”
御座之上,永和帝沉声喝止。他脸上那份刻意营造的倦怠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震惊、凝重与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玉阶。
龙靴踏在金砖上的声音,沉重而清晰。
他径直走到陈景明面前,在那幅被高举的图舆前站定。
很好,陈卿这场“死谏”演得够足。
辽东哨站的印记、秘密粮道的节点、预设的伏兵区……这些朕早已下令部署之处,赫然在目。
你们吵吧,吵得越凶,越显得朕深思熟虑。
问吧,配合朕把这出戏唱圆满了。
“陈卿,”
皇帝的声音带着威严的凝重,目光犀利地扫视着图舆上那些他无比熟悉却伪装成“新发现”的标记,
“此图所绘,关系重大!推演‘端阳之危’……其依据,除你所述‘天象观察’、‘古籍佐证’外,可有更实之据?”
这个问题看似严厉,实则将辩论焦点牢牢锁定在证据力上,而非该不该信。
陈景明闻言,身体猛地一震,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他匍匐得更加谦卑,声音带着惶恐不安的颤抖:
“陛下明鉴!老臣……老臣惶恐至极!此惊天推演,非臣一人之功,实乃……”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复杂的、不得不坦白的神情:
“实乃国子监上下,众志成城!其源头之奇思,乃监生贾琰——金陵贾氏忠烈之后——于研学古策时,初发其端,石破天惊!”
“此论一出,震惊监内!老臣与诸位当值博士,不敢有丝毫怠慢,立时召集精研舆地、兵略、天官之博士学正十数人,耗时数昼夜!”
“我等将此论置于古今史实、兵家韬略、各地地理水文,并近年来辽东流寓商贾口述、零星边塞文书之严苛考量下,反复推敲、激辩、删削、验证!”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最终,方得此推演框架。然此框架虽逻辑自洽,却失之粗粝!幸蒙崔氏才女、国子监崔令仪博士慨然援手!以其通天彻地之文才、究天人古今之学问、深明经义大义之心胸,执如椽巨笔!”
“崔博士深研《礼记》精义,洞悉‘致中和’之大道,更精熟史论!她将此逻辑严密却形似草莽的‘兵策’,点化为以经义为筋骨,以事实为血肉,以雄文为华章,格局宏阔、意旨深远,足以上达天听,震慑朝野的——千秋奏议!”
陈景明猛地叩首:
“陛下!此《辽东疏》,乃国子监‘实学致用’之集大成!是贾生之警世奇思,众博士之求实根基,崔博士之千秋文胆!三位一体,熠熠生辉!请陛下明察!”
这段话,堪称甩锅与捧人的绝唱。
贾琰,只担“奇思”之名,作为灵感发端,避开了决策核心的锋芒,安全。
集体,强调国子监“众志成城”,博士们反复验证,功劳均摊,既安全又显陈景明领导有方。
崔令仪,被捧上了“文胆”神坛。
她的笔是画龙点睛之笔,将一篇“兵策”升华为足以彪炳史册的“千秋奏议”。
成就的不仅仅是奏疏本身,更是她个人的千古文名。
这是她此刻获得最耀眼的光芒、最厚重的“礼法背书”。
永和帝眼中瞬间爆发出“恍然大悟”、“击节赞叹”的神采。
他猛地直起身,脸上“凝重”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振奋。
他重重一拍御案。
“好!好!好一个‘实学致用’!好一个‘国子监’!!好一个‘千秋文胆’崔令仪!!!”
他连赞三个“好”,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成了!陈卿这个台阶递得漂亮无比!
朕的所有秘密部署,就此有了最光鲜、最体面、最合乎法统的出处!
“戴权!”
“奴婢在!”
“传旨!”永和帝龙袍一挥,意气风发:
“国子监祭酒陈景明,领导学政,倡明实学,甄拔人才,功勋卓著!擢升礼部侍郎,仍兼国子监祭酒之职!赏紫金蟒袍一袭,玉带一双!国子监博士以下有功人员,皆由礼部造册嘉奖!”
“博陵崔氏崔令仪,”
皇帝脸上露出极为欣赏的笑容,“以闺阁之身,秉绝世才华,秉《礼记》大义,铸此千秋之文!实乃文曲临凡,国之祥瑞!擢其为国子监博士首席,位同五经博士!特赐内府珍藏‘九霄松烟墨’十笏,‘千秋笔’一支,‘紫玉镇纸’一方!并命翰林院,将今日之奏对及崔博士之功勋,录入起居注!”
“至于贾琰……”
皇帝目光随意一扫,仿佛想起一件小事,
“此子倒有几分机变巧思。赐上品文房四宝一套,为其勤勉好学记功一次。着国子监酌情嘉勉。”
最后,皇帝龙目扫视全场,那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诸卿!陈祭酒此奏,字字泣血,句句惊心!乃忠君体国、通经致用之典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日起——”
“命兵部、户部,以此《辽东疏》之纲要为凭,立即商定详尽稳妥之应对预案,朕要即刻批阅!”
“命九门提督,加强京城戍卫!”
“命通政司,辽东往来文牒加急递送!不得有误!”
“命钦天监,严密监测北境星象!”
“……各司其职,不得懈怠!退朝——!”
他掷地有声地将一连串早已深思熟虑、部分甚至早已在执行的命令,冠冕堂皇地甩了出来。
陈景明那份奏疏,成了这一切行动的“源头”和“理论依据”。
成了洗白所有秘密部署、合法化一切调动的最金光闪闪的“背书”。
皇帝,完美洗白前期秘密部署(军粮转运、军队调动),披上“从谏如流”、“英明决断”的圣君光环,并确立了“实学”的官方地位,进一步打击了保守势力(看那吓破胆的户部侍郎)。
陈景明,晋升礼部侍郎 兼国子监祭酒,权力地位暴涨,实学之父地位无可撼动。
功勋卓著,恩威并施的形象深入朝臣心底。
崔令仪,被封为“文曲临凡”、“国之祥瑞”。
“文胆”之名瞬间传遍朝野。
御赐的“九霄松烟墨”、“千秋笔”、“紫玉镇纸”和录入起居注的荣耀,让她成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具传奇色彩的才女,声望直达顶峰。
博陵崔氏之名,亦随之水涨船高。
这“千秋文胆”的名号,足以让她在即将到来的“赏花宴”上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
另附
“臣等伏闻,《中庸》有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夫‘和’者,非徒止戈,实乃备乱于未萌,安邦于无形者也!
今观天行有异,地气不畅,辽东苦寒,去冬雪暴封疆,禽兽几绝,此乃天发杀机之象!
东南阳亢,亢则旱魃为虐,漕水枯涸如老人之血脉,此乃地发杀机之兆!
天行健,其道昭昭;地道坤,其变谶谶。
若人臣昧于阴阳不调之理,不察寒热交替之危,坐视天怒地怨相激成灾,此岂非自毁‘中和’之序,弃社稷生民于水火耶?!”
“察往昔兴废,洞幽烛微!昔北齐之季,邺下亦有酷寒之冬,继尔高车(古部落)遂南寇幽蓟,掳掠千里。
赵宋末年,北地霜雪连岁,而女真金虏乘间崛起,终陷汴梁!
非天不佑中华,实乃‘天灾人祸相激,弱肉强食之势已成’!
殷鉴不远,去冬辽东苦寒远甚往昔!
牧帐凋敝,牛羊冻毙,各部如群狼环伺,自相啮噬以求活,此即内争之祸火已燃!
而其南顾求生之凶焰,岂能久抑?!
夫辽东诸部,非比漠北雄鹰翱翔于浩瀚之野。
彼辈所居,山险地狭,物产有穷。
一朝雪灾肆虐,粮秣告罄,则‘求生’二字,便成破关焚寨之唯一驱使!
此非其性本恶,乃天绝其生路,人自择死斗之道也!
我朝虽怀柔远人,然恩威之施,岂能泽及无粮之釜?
待其如狼奔突而来,刀兵相见,血肉横飞之时,再论‘安抚’、‘羁縻’,是为不仁不智!
臣等穷究史实兵书,参详山川地理,推演天候物候之变!
北方苦寒之地,春至稍晚而寒潮反复尤烈。至端阳前后,正当去岁冻毙牲口耗竭殆尽,新草未丰青黄不接之际!
彼辈人饥马疲,犹如饿极之狼,最是凶悍亡命!
值此‘端阳’节点,正是其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以劫掠存续的唯一生机之门!
是时,山海关外,辽西走廊,古北口塞,烽燧当燃!此非揣测,实乃天道、地理、人事交攻相激之必然!
故臣等泣血以告陛下!
欲全我九边生灵,护我腹心膏腴,断不可坐待刀兵临门!
为今之计,首在以备战促不战!
“一曰‘整备蓄势’:北境诸仓,当秘查充盈;兵马甲仗,当整肃精练;关隘壕堑,当检视加固!使吾国有磐石之固,敌自生畏葸之心!”
“二曰‘外示和睦,内行决断’:宣慰安抚之道不可废,然决断须明!于彼小部示惠以分化,于其强酋扼其颈项(强硬威慑)!使其内外交困,投鼠忌器!”
“三曰‘待时而发’:天灾伤敌,胜于万刃!
待其饥馁内耗至顶点,锋芒因掳掠无所得而挫钝之际!
此即破敌全功之机!
宜选精兵强将,控扼险要,断其归途!
不战则已,战必雷霆扫穴,尽灭其凶锋!
使我辽东千里沃野,永绝此害!
陛下!通经而不知致用,圣学空悬;致用而不究天人,实学难精!
臣等今日陈此辽东之危,非为邀功,非为启衅!
实为陛下‘致中和’之圣德,为江山永固,生民安泰计!
伏愿陛下明见万里,乾坤独运!
若蒙圣断,早定安边之策,则社稷幸甚!苍生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