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毒瘴触手死死缠绕在陈淮舟布下的光罩上。
“滋滋”的腐蚀声不绝于耳。在剧毒侵蚀与巨力绞杀下，金色光罩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裂，却始终在崩溃边缘死死支撑。
玄冥公的声音裹挟着无尽怨毒，“陈淮舟，你真要为了个必死之人，赔上你六品道行，再搭上这满堂蝼蚁？值吗？！别忘了你人族与我天下妖族订立的《玄穹九誓》。”
“玄穹九誓”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凿在大堂每一个人的心头。
陈淮舟面沉如水，对玄冥公的诛心之言充耳不闻。指诀再变，金光暴涨，竟将毒瘴逼退数寸。
大周六百载国祚，曾威震八荒，但三百年前北邙山血战后订立的不平等血约，早已成为人族颈上枷锁。
《玄穹九誓》共分九条：
其一，南北分治，人妖共存。以北邙山与阴水河为界，山北为妖域，山南为人境；
其二，山川有主，湖海存灵。无论南北，江河湖泊、深山洞府，皆可为妖修栖息地。人族开矿伐木，需避妖族巢穴百里；
其三，高境禁手，六品为界。化形境大妖不得主动出手屠戮人族城池；人族巡狩使不得无故剿灭妖族山门，违者视为撕毁誓章；
其四，妖祸人治，以律裁之。妖族食人作乱，由当地持刀人追剿；人族猎妖取丹，需受妖族血裁；
其五、血祀归荒，以安妖心。各府每年设“祀荒日”，押死囚、流寇入指定山林，为妖族血食；
其六、孤妖入城，需持路引。妖族入人族城池者，需持官府“妖引符”。无引者，人人得而诛之；
其七、人进妖土，生死自负。修士入山采药猎妖，生死各安天命。
其八、毁契之刑，噬魂裂丹。人族高位破誓，灭三魂七魄；妖族大能背约，毁妖丹妖魄；
其九、契满重订，山河再分。誓章三百年为期，于北邙山戮罪台重祭血印，再划疆界。到期未续者，界河倒流，人妖混战。
不说别的，单论第二条的“山川有主，湖海存灵”，以及第五条的“血祀归荒，以安妖心”，就已经是把人族尊严按在地上摩擦。把将天下江河湖海拱手让妖族，并年年献上血食生祭，这简直丧权辱国之极。
玄冥公獠牙在毒瘴中隐现寒芒：“陈淮舟，你掌一府金印，应当比谁都清楚，以巡狩使之力阻我报杀亲血仇，已破《玄穹九誓》，你难道登上北邙山戮罪台么？”墨绿毒瘴猛烈冲击着金色光罩。
陈淮舟纹丝不动，目光却死死锁定那两团幽绿邪瞳：“玄冥老怪，你妖族背誓还算少么？你今日与狐姬悍然侵入人城，屠戮人族胥吏，便已率先撕毁誓约。本使在此斩你，匡扶人域正法，天经地义。你若识相，便速速退去，若是不然……休怪我毁你六百年化形道行。”
话音未落，身上堂皇之意被催发到极致。虚空中，纯金光晕骤然凝实，化作一柄丈许长的金枪。
枪身符文流转，对准毒瘴中的幽绿巨瞳暴射而出。
“破！”陈淮舟舌绽春雷，单手指引。
金枪如电。
所过之处，浓稠如墨的毒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排开，留下一条瞬间又被填满的短暂通道，发出空气被极速洞穿的尖啸。
“不知死活。区区六品，也敢妄言诛我？！”
面对致命一击，玄冥公非但不避，反而凶性大发，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吼。蛟影猛然昂首，墨绿毒光在他巨口疯狂汇聚。
一颗人头大小，凝聚了毒力与妖煞的墨绿光球骤然成型。
轰隆——
毒球悍然迎上金枪。
金绿两色光芒在半空对撞。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湮灭之声。
金枪尖端寸寸崩裂溃散，而那墨绿光球体积也急剧缩小。
能量瞬间逸散。
噗！噗！
两侧衙役首当其冲，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大口喷血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骨断筋折，眼见不活。
大堂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瓦片“哗啦啦”如雨般坠落。
陈淮舟脸色一白，嘴角沁出一缕血丝。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更加凝重。不愧是盘踞黑水潭近六百载的老妖，毒功煞气已臻化境。
但玄冥公那边也不好受，巨大的蛟首猛地后仰，发出夹杂着痛楚与恼怒的嘶吼，周身的浓稠毒瘴竟显得稀薄了几分。
就在这金绿光爆刚刚平息的刹那，一个带着慵懒甜腻的轻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哎呀呀，玄冥老哥，瞧您这狼狈样……连个小辈的枪都接不稳，可莫要堕了咱们化形大妖的威风……”
千面狐姬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讥诮。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刚才那恐怖的对撞，纤纤玉指轻轻抬起，对着虚空一点。粉色的氤氲雾气骤然在她指尖汇聚，化作三千缠魂丝。
那粉色魂丝在她指尖缠绕，如同活物。
忽地，骤然分成两股，一股缠向沈危的身体，一股缠向黑刀。
“妖女敢尔！”
陈淮舟身边的两名府吏目眦欲裂，同时出刀，带着堂皇正气，狠狠斩向那缠绕向沈危的粉色魂丝。
“草你奶奶的。”
祁大川巨大的胖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凶悍，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熊，手中长刀裹着浑浊但狂暴的气劲，也狠狠劈向沈危身前。
然而，那粉色的魂丝看似轻柔，却柔韧得超乎想象。面对堂皇刀气、蛮力刀光，它竟如无形水流般滑开，继续缠向沈危的身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嗤！
两点极其微弱的破空声响起。
姜素衣动了。
她没有阻截那绕过刀网的粉红魂丝，而是将银针弹向狐妖的眼睛。
“真是调皮的小妹妹……”千面狐姬那甜腻的笑声响起，迎着激射而来的寒芒，嘴角戏谑的弧度纹丝不动。
嗤！嗤！
姜素衣的夺命银针精准地射中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然而——
预料中的血光并未迸溅。
被刺中的“狐姬”瞬间模糊了一下，如同虚影，两根淬毒银针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深深钉入后方匾额木框，发出沉闷的“哆哆”声。
“哎呀，好险好险……”真正的狐姬在数尺外现身，声音里尽是猫戏老鼠般的玩味。
她依旧站在那团旋转的粉色雾霭中，毫发无伤，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此刻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轻飘飘地落在姜素衣苍白却决绝的脸上。
“啧啧啧，”狐姬红唇微启，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惋惜，也不知道在惋惜什么，“小妹妹，对姐姐这张脸，就这么恨之入骨么？莫不是我那便宜姐夫沈持刀……是你的小情郎不成……”
姜素衣面无表情，袖中又滑出两枚银针。
好在经她这么一打断，那两股魂丝又回到狐妖指尖。
这时，祁大川执刀走了过来，与她一起挡在沈危跟前。祁大川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握着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姜素衣紧抿毫无血色的唇，袖中蓝针幽芒吞吐，额角那块红色胎记因极度紧张而隐隐颤动。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化形大妖，说不畏惧，那是骗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境之时——
“素衣、大川退下。”
一个冰冷、沉寂、仿佛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陡然响起。
是冷湛。
他一直如沉渊磐石般立在瑟瑟发抖的黄知县身侧，此刻终于动了。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身影如鬼魅般挡在了姜素衣、祁大川前方，手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一把刀。
他望向半空中与玄冥公打成一团的陈淮舟。
“巡狩使大人，妖物戾气滔天，悍然冲击县衙，已视《玄穹九誓》如无物。请允卑职以衙署法阵为基，斩其于阵前。”
“允。”陈淮舟金枪如龙，压制住玄冥公的又一波毒煞冲击，声音斩钉截铁。
一字落地，冷湛那双枯井般的眼眸深处，一点幽邃冰冷的锋芒骤然升起，如同深潭冰层下透出的星光。
嗡——
几乎塌毁过半的平阳县衙，低沉地轰鸣震颤。
那并非大地的愤怒，而是衙门本身作为统治象征所积累沉淀的“势”。
数百年来积蓄沉淀的威严“势”能，此刻被疯狂引动。
“獬豸斩谳——！”
冷湛口中低喝，双手闪电般在虚空划了一道极其繁复印诀。
这一刻，衙中的所有獬豸石像竟同时睁开了眼，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唤醒。
丝丝缕缕的白光汇聚向冷湛头顶。
刹那间，一把巨大的铡刀虚影悬于半空。
刀身由纯粹的白光构成，散发着斩断一切奸邪、明辨一切曲直的凛然杀伐之意。刀柄处，威严的獬豸兽首栩栩如生，冰冷的眼瞳死死锁定下方翻涌的毒瘴与粉雾。
“斩！”
冷湛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不带丝毫情感。他维持着牵引法印的姿态，按刀镡上的手猛地向下一挥，动作决绝，如同法场之上最终落下的鬼头铡。
轰——
巨大的白光铡刀应声而落，所过之处，空间都似乎被冻结。
致命的威胁突然降临，玄冥公顾不得再与陈淮舟缠斗，墨绿毒瘴疯狂倒卷，在头顶凝聚成一面厚重粘稠、布满腐蚀气泡的毒盾，同时巨大蛟影狼狈翻腾，试图躲开这锁定神魂的一斩。
然而，千面狐姬却对头顶威势滔天的獬豸铡刀恍若未见，竟吃吃地笑了起来。那甜腻如同蜜糖毒针的笑声，在肃杀的法堂中显得无比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