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号角——
第一声如夔牛裂云,闷雷般碾过城垣,震得砖石簌簌战栗;
第二声似玄蛇盘渊,呜咽着卷起阴风,将残月拽入浓雾;
第三声若应龙振翅,尖啸刺透九重天穹,惊起黑压压的寒鸦蔽空狂舞,满城百姓缩在榻上,肝胆俱寒。
沈危猛地转头,目光望向城门方向。
祁大川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绿豆眼里残余的那点油滑彻底被惊惶取代:“这……金角催魂?!”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话音方才落地,姜素衣的身影已化作一道素色流影,踏着断墙残瓦疾掠而去。
沈危与祁胖子对视一眼,紧随其后。八品熔炉在丹田内咆哮,灼烫真元奔涌过处,腰间那道翻卷的伤口竟在丹火炙烤下急速收口,血痂焦黑如铁,新肉在痂下疯长。
三人掠上城头残垣的刹那,呜咽的阴风骤然凝滞。
焦黑的旷野尽头,一道道的黑色洪流正漫过地平线。
那不是散兵游勇,而是铁幕一般的方阵。
第一阵,百头牛犊大小的青毛妖狼贴地飞掠,狼瞳在夜色中燃着幽绿磷火;
第二阵,百头人立而起的黑岩巨熊,肩扛巨木,震地而来,如同移动的堡垒;
第三阵,百名赤鳞蛇人,手执三丈骨枪,蜿蜒而行,毒涎顺枪尖滴落蚀土生烟;
第四阵,百头鹰面妖人手执骨弓,振翅飞行,箭镞淬的蓝光,刺得人眼生疼。
在四大妖阵正前,惨白的骨幡在阴风中猎猎翻卷。
幡下,一道佝偻的身影,拄着人腿骨拼接的惨白手杖,缓缓而来。他走的极慢,可万千冲锋妖军,却始终追不上他枯槁的跬步。
正是那号称“智者”的「盲眼」巫鹫。
他一步踏出,他已孤身立于城下百丈。
袖中那枚燃烧着暗金火焰的令牌,钉在了城头。
“金焱君法旨——”
沙哑的声音毒蛇般钻进每个人耳膜,压过万军踏步的轰鸣:
“我族血鬃、玄冥、狐姬横死平阳,按《玄穹九誓》律,人族当在午时三刻前,缚平阳县令黄启东、戡妖尉冷湛、持刀人沈危于城下,交由我族……”
骨杖顿地,焦土裂开三道墨绿沟壑。
“抽魂。”
“点灯。”
“逾时——”
“视如与我妖族开战。”
巫鹫沙哑的尾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城头每一个人的神经。
“满城血肉,皆为妖粮!”
城头死寂。
唯有火把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祁大川脸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绿豆眼死死盯着城下那三道妖异的墨绿沟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下意识地往沈危身边靠了半步。
姜素衣静立如冰雕,额角那片暗红的胎记在巫鹫骨杖顿地的瞬间,骤然变得滚烫赤红,如同烙铁印在皮肉之下。
沈危懒洋洋地靠在雉堞上。
他一只手随意地按在腰间那柄嗡鸣不止的黑刀刀鞘上,却没有看城下的妖族大军,也没有听佝偻如鬼的巫鹫说些什么,只是笑嘻嘻盯着巡狩使陈淮舟的侧脸。
陈淮舟站在城楼最高处,青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那杆定岳金枪依旧斜插在他身侧,枪尖的金芒吞吐不定,如同沉睡的怒龙。他仿佛并未感受到沈危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只是沉默地俯视着城下黑压压的妖军。
沈危见状,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些,甚至露出一点白牙,仿佛巫鹫口中那位即将要被抽魂点灯的持刀人,不是他一般。
就在这时——
陈淮舟动了。
他并未回头,甚至没有侧目看沈危一眼。
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
“嗡——!”
斜插在他身侧的定岳金枪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芒。
枪身嗡鸣,如同龙吟。
一股堂皇浩大、却又带着决绝杀伐之意的磅礴气势,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
城头凝滞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火把的火焰猛地蹿高,发出猎猎声响。
陈淮舟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击,清晰地穿透了城下的妖军嘶吼和城头的死寂,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玄穹九誓》?”
他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金色闪电,落在了城下巫鹫那佝偻的身影上。
“三百年前,人族血染北邙,山河泣泪,方立此枷锁。”
“今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尔等妖族,悍然犯境,屠我衙署,戮我子民,悬我同袍首级于城楼,更以血裁令逼我缚杀戡妖持刀人。”
“此等行径,视《九誓》为何物?!”
“视我人族为何物?!”
“视我陈淮舟——为何物?!”
金枪应声而起,落入他掌中。
枪尖直指巫鹫。
“要战——”
“那便战!”
“想抽魂点灯?”
陈淮舟的嘴角,竟也扯开一个冰冷的、带着铁血煞气的弧度:
“先问过我手中这杆——定岳枪!”
“问过我身后这三百——獠火营!”
“问过这满城——宁死不屈的人族血性!”
“吼——!!!”
城头之上,三百獠火营甲士齐声怒吼。
猩红的光幕骤然暴涨,符文流转如同燃烧的血焰。
那吼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竟将城下妖军的煞气都冲得微微一滞。
沈危靠在雉堞上,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他按着黑刀的手,终于不再只是感受那搏动,而是五指猛地收拢,将刀柄死死攥住。
城下,巫鹫黑洞洞的眼窝望向陈淮舟。
骨杖再次顿地,那三道墨绿沟壑骤然沸腾。
“那就明日一决生死——”
沙哑的尾音尚未散尽,那根惨白的人腿骨杖已第三次顿地。
这一次,声音沉闷如擂鼓。
伴随着“咚”的一声,那沸腾的沟壑,瞬间凝聚成三条昂首向天的巨大毒蛟。蛟首狰狞,獠牙毕露,墨绿的毒涎如同瀑布般从口中垂落,所过之处,焦土“嗤嗤”作响,腾起刺鼻的青烟。
巫鹫狞笑道:“血蝗公焚土百里,陈大人犹能稳坐城楼,当真好定力。看来这数千的平阳人族性命,在你镇妖司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不如……”
他枯爪摩挲着惨白的髑髅杖头,声音如同锈蚀的锯子,慢条斯理地切割着城头紧绷的神经:
“本公……再给陈大人一个选择?”
骨杖微微抬起,指向那三条昂首嘶鸣、毒涎如瀑的墨绿毒蛟:
“距那午时三刻,尚有四个时辰。”
“这四个时辰……”
“本公便以这蚀骨龙涎,替陈大人……烧一烧这平阳县剩余的两百里疆土。”
“每隔一个时辰,”枯爪猛地向下一挥,“我便屠五十里地。”
三条毒蛟应声狂啸,庞大的身躯骤然扭动,墨绿毒涎如同决堤的洪流般喷洒在地面上。
毒涎洪流所过之处,焦黑的土地瞬间被腐蚀成冒着气泡的墨绿泥沼。
残存的枯树与草根、乃至残留的赤云子虫尸,在刺鼻的青烟中飞速消融。
城头之上,死寂如渊。
唯有腐蚀的声音,如同恶鬼的嘲笑,远远传来。
巫鹫拄着骨杖,枯槁的身影立在毒烟与妖军之前,如同索命的阎罗。
他静静地望着城楼上的陈淮舟。
他在等。
等这位巡狩使的抉择。
是交出三人,保全两百里疆土与数千生民?
还是……
宁死不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在倒计时的毒火中,一寸寸化为枯骨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