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沉甸,压弯草叶。
沈危闭着眼,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一直被人盯着的感觉,那滋味就像三伏天的夜里遇见蚊子,你明明听见耳旁嗡嗡响半天,可他妈一巴掌扇过去,你自己脸打肿了,它屁事没有,气得你恨不得抄起打火机,燎了它祖宗十八代的蚊子窝。
就这么无声的耗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忍无可忍,猛地睁开那只独眼,恶狠狠地瞪向大石方向。
白月璃依旧抱着膝盖坐在那儿,下巴搁在膝头,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睁眼,那双琉璃似的眼珠微微亮了一下,仿佛守到猎物醒来的幼兽。
沈危被她看得心头火起,又无处发泄,只能烦躁地抓着头发,把本就乱糟糟的脑袋揉成了鸡窝。
“看!看!看!看个屁!”他嘶哑着嗓子低吼,“老子脸上长花啦?!”
白月璃被他吼得微微一怔,琉璃眸子里浮起一丝困惑,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执拗的清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小声却清晰地重复:“你醒了,白板。”
“……”沈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骂娘的冲动,撑着树干艰难地站起来。腰腹的伤口被这一下扯得剧痛钻心,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是,老子醒了。但是……”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我们,现在,再见。”
说罢,不再看白月璃,头也不回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呆了。
枯枝败叶在他足底发出“咔嚓”的脆响,在死寂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他没回头。
但身后那细微的,如同猫儿踩过落叶的窸窣声,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了上来。
沈危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白月璃果然就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见他回头,她也停下脚步,清澈的眸子安静地望着他,素白的鲛绡裙摆被晨露打湿,贴在纤细的小腿上,沾着草屑和泥点。
“你跟着老子干什么?!”沈危顿时压不住烦躁的怒火。
白月璃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暴躁,只是伸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声音清泠泠的:“白板,沈危。一起。”
沈危:“……”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狂跳。
“一起个屁!”他低吼着,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黑刀,“老子是去平阳!去杀妖!去送死!你跟着老子去干啥?!是嫌老子死得不够快?!”
白月璃看着他挥舞的黑刀,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懵懂的清澈。她似乎对“杀妖”,“送死”这些词毫无概念,只是固执地重复:“一起。”
沈危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脚步更快更急,仿佛想用速度甩掉身后这个天大的麻烦。
可无论他走得多快,身后那细微的脚步声始终如影随形。
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他停下来喘口气,她就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用那双清澈到让人心头发毛的眼睛看着他。
沈危终于放弃了。
他妈的,跟就跟吧。
就当……就当身后吊了条甩不掉的尾巴?!
他不再理会身后,闷头赶路,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对抗腰腹的剧痛和脚下的虚浮上。
山势渐缓,林木也变得稀疏,天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当沈危拖着残躯,终于走出那片困了他一夜的山林,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瞳孔骤然收缩。
脚下的山路,已不再是泥土和落叶。
而是一片……焦黑暗红的土地,如同被血水灌溉过一样。
他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依山而建的残破村落,仿佛被亿万昆虫的口器啃噬得过一般——
残破的土墙倾颓,露出被蚀穿如蜂窝的断茬;焦黑的梁柱歪斜,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茅草屋顶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光秃秃,同样布满蚀痕的椽子,如同被拔光了毛的鸡骨架。
散落在废墟间,是无数残缺不全的尸骸。
有是人族的,也有牲口的。
他们穿着破烂的粗布衣与葛麻短衫,肢体扭曲,面目狰狞,脸上还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皮肉如同被亿万细小的口器疯狂啃噬过,呈现出一种千疮百孔的糜烂状。
许多尸体干瘪发黑,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肉,只剩下一层紧贴骨头的焦黑皮囊,空洞的眼窝瞪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那无法想象的痛苦。
沈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定在原地。
他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这片被啃噬过的死亡之地,脑中不由浮现出“赤云子”过境的景象的。这一刻,他仿佛听到,昨夜,虫翼的嗡鸣,牲畜的悲鸣,人类的呜咽……
空气里那股甜腥混合着焦糊的恶臭,沉甸甸地压下来,堵得他喉咙发紧,胃袋一阵翻搅。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黑刀,刀柄硌着掌心,冰冷的刺痛感,勉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戾气。虽然从不认为自己跟这操蛋的世界是一路人,但至少他还是个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沈危猛地回头。
只见白月璃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侧。
她那双清澈的琉璃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不远处一具干瘪发黑、如同被风干腊肉般的人形残骸。
那残骸的胸腔被蚀穿了一个大洞,边缘残留着墨绿色的粘液,几只暗红色的妖蝗幼虫,正从那洞中缓缓爬出。
她似乎想上前一步,看得更清楚些,但脚尖刚动,又停了下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缓缓蠕动的暗红幼虫。
“白板……”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仿佛在确认一个陌生的概念,“它们……是什么?”
沈危心头猛地一跳。
他死死盯着她的侧脸,试图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见底,只有面对陌生恐怖时最本能的困惑。
“虫子。”沈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砾摩擦,“吃人的虫子。你朋友带来的‘赤云子’。”
他刻意加重了“你朋友”三个字,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和嘲讽,目光如刀般刮过白月璃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白月璃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刺,琉璃般的眸子依旧清澈,只是看着那些蠕动的暗红幼虫,眉头又微微蹙紧了些。她拿着狗尾巴草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草穗,像是在思考着“朋友”和“虫子”之间的关系。
沈危没有理她,直接走进这片死寂的废墟。
空气里焦糊的恶臭更加浓烈,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口鼻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越往村落深处走,景象越是惨烈。
触目所及,皆是炼狱。
他不想再细看村民的惨状,闷头沿着焦黑的主路,大步朝着前方走去。仿佛走得越快,就能把身后那炼狱般的景象甩得越远。
白月璃依旧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但脚步似乎比之前更沉了些,踩在覆盖着虫蜕和焦土的废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她那双清澈的琉璃眸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四处好奇地张望,只是低垂着,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素白裙摆,偶尔抬起,扫过路边那些触目惊心的残骸,眼神里依旧带着懵懂的困惑,只是那困惑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寂。
……
……
渐渐,空气中的恶臭淡去了。
当他们转过一个山坳,一条平坦的官道出现在眼中。
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不再是死寂的废墟,而是……一片缓慢移动的,灰暗的潮水。
沈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只见前方的官道上,蜿蜒着一条望不到头的队伍。
是逃难的村民,扶老携幼,拖家带口。
他们穿着沾满泥污的衣裳,或背着简陋的包袱,或推着堆放着锅碗瓢盆的独轮车,或干脆就用一根扁担挑着全部家当。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同样的疲惫、惊恐、麻木。
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树枝,佝偻着腰,一步一喘;抱着婴儿的妇人,无声抽泣着;半大的孩子赤着脚,脚上满是污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青壮的汉子,眼神警惕而惶恐,紧紧护着身边的老弱妇孺和那点可怜的粮食。
他们沉默地走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啜泣声、独轮车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以及偶尔几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悲凉。
沈危和白月璃这两个突然出现在官道旁的“怪人”,尤其是浑身是伤,腰挂黑刀,满脸戾气的沈危,人群瞬间炸开了,忙不迭给他们让出一条道。
人们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孩子,缩紧身体,加快脚步,想要远离这两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陌生人。推着独轮车的老汉因为紧张,车轮猛地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哐当!”
车上几个豁口的陶罐滚落下来,摔得粉碎。
罐子里仅存的一点糙米撒了一地,混入焦黑的泥土。
老汉呆呆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米粒,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泪水,他佝偻着腰,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捧起那些沾满泥土的粮食。
“爹!”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急忙拉住他,声音带着哭腔,“别捡了……快走吧……城里……城里兴许还有口吃的……”
老汉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地上混入泥土的米粒,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最终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任由儿子搀扶着,踉跄着跟上队伍。
人群如同受惊的羊群,沉默而迅速地绕过沈危和白月璃,朝着前方涌去。只留下地上那摊混着泥土的糙米,和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
沈危站在原地,那只还能视物的左眼,死死地盯着那摊混着泥土的糙米。他不知道自己该和逃难的人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
他重重喘了口气,带着白月璃汇入了逃难的人流。
四周是压抑的喘息,是沉重的脚步,是婴儿微弱的啼哭,是老人痛苦的咳嗽。沈危低着头,闷声赶路,尽量不去看周围那些麻木而痛苦的脸。腰腹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阵阵抽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白月璃跟在他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群。目光一会在一个直哭的婴儿身上停留,一会又在那个咳得撕心裂肺的老妇人身上停留了,眼神里全是好奇。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青年,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沈危脚边,跌得满嘴是泥。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身体虚弱,始终爬不起来。周围的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赶路,没有人停下脚步。
沈危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本想弯腰拉他起来。
但就在这时,一只素白的手,却先比他早一步伸到了青年面前。
是白月璃。
她蹲下身,清澈的眸子看着地上的青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伸出了手。
青年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只纤尘不染吗,如同美玉雕琢般的手,又看了看白月璃那张毫无波澜,却美得不似凡人的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本能的恐惧。
他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白月璃的手。
白月璃轻轻一用力,便将青年拉了起来。
青年站稳后,慌忙松开手,低着头,用嘶哑的声音连声道:“谢……谢谢仙子……谢谢……”
白月璃对他笑了笑,“不客气,我叫沈危。”
然后,重新回到沈危身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沈危瞥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但什么也没说,继续埋头赶路。
青年感激地看了白月璃的背影一眼,也赶紧跟上队伍。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的人群速度忽然慢了下来,隐隐传来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