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巴歹毒点,但姜素衣的办事效率却高的惊人。
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姜素衣就选好回城的工具。
只是这工具在浑身是伤的沈危眼中,怎么看都像一个刑具。
一架简陋的牛板车,上面胡乱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拉车的是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
赶车的是面黄肌瘦的庄稼汉,佝偻着背,搓着手站在牛旁,眼神躲闪又混杂着掩饰不住的贪婪。姜素衣看也没看他,只抬手丢过去一小串磨得发亮的铜钱。
“平阳县,县衙后巷。”
“稳一点。路上颠坏了他,铜子儿你一文也别想再拿。”
“诶,诶!官爷娘子放心!”
汉子连忙点头哈腰,脸上的褶子笑得堆叠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然后,沈危就被那汉子架着弄上牛车的。
伤口的剧痛在挪动时如同钝刀子反复拉扯剐蹭,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前阵阵发黑。
而毫无缓冲可言的车驾,则更让沈危销魂不已。仅一个起步的颠簸,就疼得他猛地蜷缩起来,几乎背过气去。
这让“小心眼”沈危,不免又觉得姜素衣在整他。
板车在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中,沿着崎岖的山路行进。车轮每滚动一圈,都带来一次清晰的身体震动。
沈危只能死死扣住身侧一块稍微凸起的朽烂木板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才能稳住被一次次抛起又落下的身体,这简直比在水床上玩蜡烛还他妈的酸爽。
“能喘气就喘气,别像个闷葫芦把自己憋死。真憋死了,”懒洋洋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我还得去跟冷大人解释,麻烦。”
姜素衣骑着那头名为「朱焰」的红马。
那马毛发如血,传闻可日行千里,奔驰时如流火掠地。
沈危紧闭着眼,懒得回答,只是大口呼吸着尘土混着牛粪气味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肋间剧痛。
就在这时——
“嗤!”
一样硬沉的东西破空飞来,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不偏不倚地砸进沈危蜷缩身体的怀里。
“呃!”
猝不及防的重击正打在小腹缠裹的绷带上,硬物直接硌在伤口深处,疼得他浑身抽搐,眼前瞬间只剩一片闪光的雪花点,更是差点咬碎自己的舌头。
沈危火气一下窜了起来。他蓦地想起前世女上司床头的鳄鱼鞭。这种疼痛感,与沾水皮鞭抽在身上一样的酸爽。
他妈的,这疯婆子当我好欺负吗?
八品持刀人了不起?惹火老子,不就一刀的事情?
他压下火气,艰难地喘息着,低头看向怀里那肇事物件。
却是一截用新砍松木粗暴掏出的粗糙木筒,表面毛糙,糊着黏手的松脂,凹槽的形状勉强能容他那柄无鞘的黑刀。
只是,那潦草敷衍、毫不在意的制作方式,与其说是“刀鞘”,不如说是个随手为黑刀制作的的囚笼。
这时,姜素衣又道:“拿好。你那破刀晃一路了,闪得老娘眼睛疼。到地方前,捂紧这树皮筒子,再泄出来那点血光。”她偏过头看下远方,“你就就准备跟阎罗殿的判官解释你它的来历吧。”声音带着山风的冷峭。
说着,不再看沈危,一夹马腹,朱焰喷了个响鼻,不耐地加快了步伐,赤红的影子再次拉开距离。
车斗里,沈危死死攥着那根刀鞘,粗糙的纤维摩擦他掌心。
他有点看不懂姜素衣。
这女人前一刻还疑他如贼寇,审他如囚徒,这一刻却像个……操碎心的狱卒头子,扔个破玩意儿让他藏起那把邪门的刀?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切——
“老子一个刚从阎罗殿赊命爬回来的人,还会怕他地府的判官小鬼?”
也不知颠簸多久,当太阳西坠时,山道渐转平缓。
但不想一山之隔,竟是两种景象。
视野里零星散布的田地,龟裂着,枯槁的禾苗歪斜在土里,像是被什么吸干了生机。
尔后,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低矮土屋,墙壁歪斜,茅草顶篷上开着大大小小的破洞。
一阵异样的喧闹声随风传来,浑浊而亢奋。
牛车转过一个坡角,视野稍阔。
路旁一片稍平整的凹地上,黑压压围着一群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村民,个个面黄肌瘦,眼中却迸射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亮光。
人群中央,立着一个用粗大圆木搭成的简陋架子。
绑着一个人。
但他们嘴里却喊着——
“秽羊!”
“秽羊!”
一个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巫师模样的人,正绕着架子又跳又唱,手中挥舞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每一次劈砍虚空,都引发围观人群一阵歇斯底里的欢呼。
巫师的舞蹈越跳越快,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像是在祈求什么。最终,他停下脚步,朝着日头尚未完全西沉的天空猛地一指,声调拔高到破音。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屏息凝神。
巫师高高举起柴刀。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扭曲兴奋的脸上。
伴随着他一声嘶吼,锈迹斑斑的柴刀带着一股狠戾决绝的气势,狠狠劈下!
“噗——!”
人群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甘霖!甘霖要来了!”
“老天爷就下雨了!”
“老天爷开恩啊!”
鲜血如同廉价的水泵被破开,沿着架子的木头喷溅流淌。
赶牛车的汉子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老黄牛打了个响鼻停下脚步。他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厌恶,却又忍不住偷瞄着那片血腥,嘴里嗫嚅着一些含糊的词,似乎是当地的什么神祇名讳。
姜素衣的朱焰停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土丘上。
她也看到了这一幕,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原本慵懒的杏眼,此刻冷得像两口结了冰的深井,映着那片疯狂的血色祭坛。额角那片暗红的胎记,在惨淡天光下愈发显得诡异。
以生祭换取渺茫的雨水,是何等的绝望才催生出这样的血腥风俗?!
胃袋猛地痉挛绞痛,胆汁灼烧着喉咙。那股无法宣泄的暴怒与恶心骤然冲破克制,狠狠牵扯着绷带下的伤口,像要把里面新合的嫩肉再次撕开,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呛咳起来。
牛车重新在汉子的驱策下动了起来,吱呀吱呀地绕过那群仍在癫狂中的人群。
沈危蜷缩在车斗里,稻草的碎屑沾了他一身。
他不再看那片血腥,目光扫过沿途。
断壁残垣间,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围着一堆刚刚燃起的微弱篝火。火上架着一个豁口的瓦罐,里面煮着一种灰绿色的,像是某种树根混着草叶的糊状物,散发出苦涩难闻的气味。孩子们眼神呆滞,贪婪地盯着罐子,对缓缓驶过的牛车视若无睹。
一个枯槁如骨架的老妇人蜷缩在不远处,抱着一块看不清原貌的兽骨,如同抱着婴儿般轻轻摇晃,嘴里哼着嘶哑破碎的歌谣。
更远处的田野边缘,几具散乱的枯骨被随意丢弃着,其中几根腿骨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啮齿痕迹。几只硕大的秃鹫盘旋着,黑色的翅膀在灰黄色的天空下投下不祥的阴影。
秽羊献祭的欢呼声还在身后隐隐传来。
沈威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粗糙的稻草里,刺鼻的土腥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涌入鼻腔。
姜素衣冷峭的话语似乎还带着山风的凉意:“……你这就看不下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在暮色中更显绝望的村落轮廓,声音里的冰渣子仿佛能扎进人骨头缝里。
“觉得疯了?还是觉得惨了?”
“记住这里是什么地方,沈持刀。大周十二州,一百零八府,一千三百一十二县,处处是猎场。”
“山上的妖拿人当猪羊祭五脏庙,山下的人彼此剐着血肉填饕餮口。妖祸不绝,人心鬼蜮。皇权不下县,道法难渡人,律令?呵……那不过是画在贵人宅院里挡煞的符,连这田埂上的尿骚味儿都盖不过。”
“弱,就是秽羊,供上祭台连老天爷都懒得看一眼。强,就是刀俎,就是你我这等持刀人。”
“看不下去?”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却像毒蛇的芯子舔过脊梁,“那就把眼珠子抠出来踩碎,让它永远只记住血光颜色,那这世道在你眼里……就顺眼多了。”
朱焰喷出的气息带起一小股灼热的尘土。
姜素衣不再言语,赤色的身影在昏沉的暮色中如同一簇即将燃尽、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冰冷火苗。
额角的暗红胎记在残阳余晖下蠕动着,仿佛某种被惊醒的活物,又迅速沉入她苍白的肌肤之下。
牛车在吱呀声中,继续朝着那座同样不可能干净到哪里去的平阳县衙,碾过一地昏黄的血色与绝望。
车斗里的沈危攥紧了那根粗糙的松木刀鞘,指节青白。
猎场?
他脑中回荡着姜素衣的话,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那他从阎王手里赊来的命——
又算是什么?
他用指甲在刀鞘划了五十二道横线。
在农舍了躺了一天,他只剩下五十二天的时间。
牛车在吱呀声中,继续碾过这片被血色和绝望浸透的土地,驶向那座盘踞着更多未知漩涡的平阳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