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你到底要在里面躲多久?!”
婶婶在客厅高喊,屋内路明非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极力的平心静气。
两张床的房间里只有他,路鸣泽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仔细翻看着手上的信。
叔叔则站在阳台,用手机上网冲浪,和着西风抽着烟。
其余两人对婶婶的嗓门熟若无睹,路明非一个人默默承受门外的狮子吼。
他现在极力想屏蔽外界的干扰,进入物我两忘,心凝一处的境地。
婶婶拍门朝房间里面怒吼,房子在她的怒火下如同风中的絮草,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跑。
“你给我出来,躲在那屋里干啥!瞧瞧你那死样,自己的学业都不关心,还要我来给你操心。”
房门紧闭反锁没有打开,路明非似乎打定主意,缩在房间里当个乌龟。
婶婶哀嚎着大喊,凄厉的嗓音在客厅回荡不休。
“哎呦——我的命苦呐。怎么摊上你这么一个衰鬼,你那双父母不管事也不靠谱,满世界潇洒快活就算了,你倒还好有样学样什么都不管,事情全部推给我来烦心。”
“听见没有路明非!给我滚出来!”
路明非推开门,低着头脚步慢慢走,一点一点的挪出来了。
他在婶婶彻底的发飙前,坐在了客厅沙发上,一言不发。
客厅陷入短暂的沉默,婶婶脸红脖子粗的匀着气。
路鸣泽放下手中那封翻来覆去,快要瞧出花来的信,抬起胖乎乎圆脸上两颗眯起的眼睛,打量另一头半个屁股挨在沙发上的堂哥。
叔叔收起黑色的N96手机,从信号好的阳台回来客厅。
整间屋子的气氛一时凝固,仿佛将举行三堂会审,酝酿着马上到来的风暴。
路明非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局促的挨着沙发,手放在大腿上,像个小学生低头认错,准备硬受接下来的惩罚。
卡塞尔大学的邀请信,静静躺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它是这次犯人遭受质询的罪魁祸首,如今却躲在一边,远离危险的漩涡冷眼旁观。
五月下午的金色阳光,不带一丝温度穿透客厅,落在沙发前的桌子上,照射得信封光泽亮眼,却又很快消失转而洒下一片阴影。
叔叔背对着阳光,站在了桌子前。
明明几个小时前阳光还是那么热烈,就在路明非拆开信封的时候,信件上的反光都让他刺眼落泪,可此时却像个大麻烦搞得他内心惴惴不安。
······
时间拨回几个小时,中午路明非回家,太阳高挂在天空正中。
路明非敲门,放下手提的超市买的东西,他掏出怀中揣着的邀请信,立刻在不大的房屋里面造成了一次轰动。
大概是不相信真的有不开眼的国外大学,通过了路明非的留学申请,胖乎乎的路鸣泽首先表达了他的反对意见。
“不可能!准是哪封信的地址填错了!”
“信寄出去到了其他人手里,那个骗子瞅准机会准备骗把大的,国外的学费和介绍费都不便宜,你一打钱过去,对面的人就消失不见了,我听说过这种案例,专骗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出国的人!”
小胖子路鸣泽嚷得撕心裂肺,在叔叔向大家读完路明非带回来的信之后,获得了叔叔颇为肯定的点点头。
婶婶也狐疑了起来,她不是不相信路明非通不过申请,相反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乔薇尼的后代怎么说也得遗传一点她的天分吧。
说不定英语说得好,就是路明非的天赋呢?
乔薇尼就有一口流利的外国话,还会好几种语言普通话也好听,跟乔薇尼说话就有种面对大户人家少奶奶在吩咐乡下丫头的错觉。
在婶婶看来去国外读书英语说得好够了,能听的懂老师讲课,国外的书就不会白念,恰好路明非托福过了。
婶婶让叔叔研究给国外叫的上号的大学,有一个算一个全寄了封申请信过去,可实际上婶婶对国外大学的国际招生录取流程和标准毫无概念。
但是学校嘛,不都是收费发毕业证的,哪有学校会将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外赶?
尤其是国外那些拗口难听的大学,收费死贵还不收学生,那不是迟早要倒闭。
再说,就算有些要求高的国外名校不收路明非,国外就没有其它名声不大的学校吗?
听卖菜的李嫂讲,她有个亲戚的娃就在国外某个学校念书,还是什么研究硕士啥的,比本科生还要高级。
读个一两年就能回来,又快又有门路还能熟人照顾,到时候给路明非找个这种学校塞进去,送出国留学的事也就成了。
她心里的算盘打得好,让路明非去国外趟趟水,看一下国外的生活是如何水深火热,有没有什么迷离诱惑。
等路明非披荆斩棘趟出来经验,她再综合判断一下国外留学前途怎样,适不适合路鸣泽出去闯一闯。
合适再把明年的路鸣泽挑个好一点的学校送出去,她这一生中就有一点成就超过乔薇尼了。
至于路明非,做哥哥的为弟弟做出一点小小牺牲再正常不过的事,路明非在国外有一对潇洒多金的父母,她身边路鸣泽可就只有自己一个母亲。
路明非走后,老路家就剩下她生的一根独苗了,不早做打算怎么行?路鸣泽以后也可以扶持路明非啊,他也不会吃亏。
不过她心里打的算盘卡在了第一步,路明非的国外留学申请信迟迟没有学校通过。
寄回来的信件都是没用的废纸,写满一堆看不懂的字母就是不同意路明非去它们那里读书。
路明非看着也不急,她心疼滴血寄出去的报名费。
终于在今天有学校愿意录取路明非了,但听到路鸣泽在客厅嚷嚷完,她心里也不由得打鼓。
这年头骗子多,该不会让他们碰上了吧。
婶婶抢过来信仔细瞅了一遍,发出她的疑问。
“这不对啊,怎么这信上写的全是汉字?”
婶婶从信中发现了一处明显的异常,以往寄回来的信上面不是爬满了像蛇一样扭曲的拉丁文,就是大圈套小圈直线和圆弧组成的各类字母。
哪一封信都不是她能看得懂的,需要叔叔想办法给大伙翻译。而这封信,规规整整的正楷一丝不苟的印刷体,看着就赏心悦目。
可正是这看的明白读得懂的字体,令婶婶的心悬在了半空,继而望向叔叔,内心基本断定这封信有问题。
因为信上写的,邀请路明非面试的是一所叫卡塞尔的大学,但信却是从芝加哥地区寄过来。
叔叔那时把玩着手中的黑色款N96手机,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研究手机上面。
路明非刚回来,他就眼尖的看见了这部随信而来的奢华手机。
面对婶婶提出的疑问,叔叔还没作答。路明非手伸进兜里,摸出明信片想作出解释,但他还没开口,婶婶打断他:
“路明非你别来添乱,到一边呆着去,听你叔叔说。”
小胖子路鸣泽一阵窃笑,叔叔抬起头说出他研究半天后的成果。
首先,这部手机是真货。其次里面插的电话卡可以正常使用,能够进行越洋长途通话。最后,他查找了手机包裹的邮送信息,是从太平洋另一端寄出的,和信的地址一致。
叔叔说出他的结论,不论真假都可以试一试,而且他网上找到了卡塞尔大学的信息,是一所正规的有长久渊源历史的老牌名校。
卡塞尔大学与芝加哥大学合作,但极少对外招生多采用推荐信形式。
相比芝加哥大学有公开的招生体系,卡塞尔大学更加的难进,如果这封信没寄错的话,那么路明非真是狗屎运里泡澡了。
叔叔说完,小胖子路鸣泽耳朵里听到手机是真的,扑过来想拿来玩,被叔叔一只手推开圆脸制止。
婶婶心里犯了嘀咕,莫不是远在国外的乔薇尼发力了,给这什么卡塞尔大学打了招呼,到时间就来录取路明非。
合着她之前还担心路明非留学有困难,没想到乔薇尼已经安排好了,虽然不在身边,但她动动手写封信,自己到处投申请找人问,没有回音的信就有人来收了。
婶婶呼吸有些急促,余光扫到一旁站着的路明非:
“有没有认真听你叔叔说的话!”
路明非一个激灵忙不迭点头,口中说道:
“在听的,在听的。”
路明非听完叔叔分析,内心大为赞同,难得的好消息。他眼巴巴的看着叔叔,希望能从叔叔口中听到更多有价值的见解。
但叔叔盯着黑色的N96手机,点开通讯录里面唯一的联系人,备注的古德里安教授目露思索,没有空理路明非。
信上说联系这个叫古德里安的教授,大概是国外负责招生的老师。
从称呼可以看出,古德里安教授应该是个外国老学究,是坐在办公室穿身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打着黑领带一双锃亮的皮鞋,脚踩细细打理过的地毯,开口一股英伦范,言谈举止,接人待物老道熟练的那种人。
叔叔绞尽脑汁揣摩打通这个电话后,该如何与对面坐在办公室里西装革履的外国教授亲切交流,而不失老路家的颜面。
小胖子路鸣泽一个大脑袋凑在一旁,观摩黑色N96手机的流畅操作,班里同学家庭有钱的不少,但学生用上这种手机的还没有。
他也在一边出谋划策。
婶婶挤过去占了一大半空间,加入了讨论之中,他们一家子围成一个圆,严丝合缝的将路明非挡在了外面。
“咳咳。”叔叔清了清嗓子,用中年男人低沉的语调练习,“Good afternoon, Professor古德里安。”
叔叔拿捏着声音,力求找到最完美的状态。
小胖子路鸣泽指出,以东八区到西八区的时差来看,现在对方应该身处凌晨,不能使用afternoon。
婶婶扯着嗓子说,不用那么麻烦就说中文,哪个学校的招生办老师还不会中文了?那他还招什么学生,不然准是野鸡学校。
路明非被晾在一边,想挤进去没地方站脚,同样也插不上一句话。旁站在一边的他,很快就百无聊赖的数地板的花纹了。
事实上留学这件事他先提出来,拍板和行动由婶婶一力坚持,附近人知道他要留学是叔叔在酒桌谈天说地时夸耀的,学校里传的最广则是小胖子路鸣泽到处说,导致更多人八卦。
在路明非还不确定留学是不是个好主意时,其他的人都笃定了他要走上一条荆棘之路,百死不悔。
友邻右舍询问他本人的想法时,路明非只说他确实在申请留学。不过现在看来,要去国外留学的人是他,但好像这一切又跟他没多大关系。
路明非离开客厅,回到两个人睡的卧室,关上房门。
门板隔绝了屋外喋喋不休的嘈杂,他静下心关注起另一封信,一封没法跟叔叔婶婶透露的信。
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下午,客厅里的三人法院一审讨论结束,婶婶将他叫出去进行被告二审。
下午的酉时,他又回到了客厅。
此时此刻,路明非虚坐在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背后汗流浃背,不知道他们讨论出来什么结果,未知的等待使人压力山大。
他抿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手指抓紧大腿的裤子。
叔叔走到了沙发前,身体影子挡住桌上的阳光,把黑色的N96手机放到桌面。
婶婶坐在了另一边,阳光直射的地方,看不清面容表情。小胖子路鸣泽眼睛眯起一条缝斜视他,嘴里不停的“啧啧啧”。
路明非表面维持着平静,脑海里正在哭嚎。
他头脑的聊天群内。
【群主路明非:“弟兄们,我即将迎来拷打,受不了这压力啊!啊!啊!”】
【群员火麟飞:“群主别慌,一定不能招,我辈好汉大不了十八年后,再来世间走一遭!”】
【群员王超:“群主你现在身处在哪,附近能不能报警,保命第一。”】
【群员洪易:“王兄说的有道理,保住性命为上,群主沉住气与歹徒虚与委蛇,抓住机会报官通知衙役。”】
【群主路明非:“诶,说了你们不懂。我没有生命危险,但心理压力不亚于面临生死的恐怖!还有火麟飞,你有十八岁吗?就要再来世间走一遭。”】
【群员火麟飞:“我心理年龄早已成年,随时准备拯救世界打倒邪恶势力,而且不会哭鼻子。”】
路明非在脑海里找群友缓解压力,他是这个没有实体的聊天群的群主。
自他获得这个名叫聊天群的东西,或者说那一封空白的信钻进他的脑袋里,已经有大半天。
他没多大抗拒就接受了脑海里出现的这个新奇玩意,2009年的网络聊天软件早已普及,现在不过是聊天媒介从电脑、手机换到了脑袋里,还在路明非的接受范围内。
路明非记得脑海里的消息,聊天群是从手里的一张纸,更新过来的如今模样,科技升级嘛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的大脑现在就是电脑的CPU,驱动着一个叫聊天群的软件,不知道以后可不可以脑袋里玩星际,不过大脑运存可能不够。
他躲在房间里也不是在打游戏,而在研究脑海里突然出现的这个聊天群,只是聊天群的信息界面时隐时现,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看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做到平心静气,聊天群的信息自然出现在脑海里。
经过先前短暂的交流,路明非基本弄清楚群员的情况,他也说明了自身的情况,没有啥好隐瞒的,网络聊天就讲究个情真意切。
群主是他,高三面临高考,考虑留学的学生一枚。
群员王超,成绩一般的高二学生,在公园站马步被拉进聊天群。
群员火麟飞,十七岁正在上课,莫名其妙脑袋里出现了聊天群的邀请。
唯一特殊点的洪易,也是个正经读书人,不过他说自己有秀才功名,日夜苦读中准备开春恩科考举人。
大家都是苦逼的读书狗,年龄相差又不大,路明非在群里放得开,就像他在班群里总是积极且热情,聊了几句,就跟群友说了自己遇到麻烦。
客厅里,针落可闻。
路明非在沙发坐了有一会儿了,迟迟等不到有人开口问罪,耳旁只有路鸣泽的口水声,他抬眼看向客厅背光的叔叔,不明白何意。
叔叔拇指搓着手腕的高仿名表,身体的阴影笼罩了半个桌面。他喉结滚动犹豫道:
“明非,我们给古德里安教授打了电话,他很欣赏你,希望你能马上参加面试,时间定在后天的丽晶酒店,短信邀请码在手机里,你自己考虑清楚决定去不去。”
小胖子路鸣泽“啧啧啧”了半天,口水啧干了接杯水润嗓子回去房间。
婶婶面朝阳光看不真切的五观,传达吩咐:
“好好准备一下,这是你的机会,不要辜负了。”
三堂会审草草结束,路明非回到房间看见小胖子路鸣泽躺在床上,手里一本今天他买回来的小说绘。
小胖子路鸣泽翻了个身背对他,小声的说了句狗屎运。
路明非没理他,小胖子路鸣泽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
叔叔婶婶具体跟那个古德里安教授聊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但路明非不想为这些事情烦心。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QQ的好友列表,新消息的红点一阵闪烁,页面加载出来,置顶的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终于有了回应。
陈雯雯简单留下一句话:
“好啊,我参加。”
他顿时笑了起来,脸上开出了花,今天一整天的心情起伏都淡化成了无关紧要的泡沫,在阳光中破裂了。
那些不值一提的事情,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路明非点开聊天框打了一大段文字,点击发送的时候,鼠标游移在灰色的棒球帽头像边缘,犹豫一会儿又给删了。
算了,明天再说吧。
这个点,他瞥向时钟差不多休息了,对面留言之后已经下了线。
【群主路明非:“弟兄们,我的麻烦解决了,且看我后天披荆斩棘,得胜归来!”】
【群员王超:“恭喜群主。”】
【群员洪易:“群主安然无恙便好。”】
【群员火麟飞:“群主别吵,正在抵抗外星人,刚才一头大狮子摧毁了一条街!”】
脑海里涌现群友们的关心,路明非想到明天的文学社活动和后天面试,心中涌现一股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暖流,他不禁咧开嘴‘嘿嘿’笑出声。
“还让不让人看书了?你笑得好恶心!”小胖子路鸣泽在床上忍不住撇嘴,“有什么好得意的。”
路明非合上笔记本,翻看明后两天的日历。
黄历一栏上赫然写着,四月二十宜纳采、祈福,四月二十一诸事皆宜。
他收起日历本,在这两页折了个角。
“要你管,又不是笑给你听。”路明非小声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