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绝对的、连心跳和呼吸都消失的死寂。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被,死死压下来。
赵木生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长白山最深最冷的冰窟窿里,沉啊沉,永远沉不到底。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冻得连脑子都木了。只有一点模糊的意识,像水底的气泡,偶尔挣扎着往上冒一下。
疼……真他娘的疼……
像被几十头野猪轮番踩踏过,又像被扔进石碾子里碾了八百遍。胸口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吞刀子。左手更是没知觉了,像块冻硬了的死肉挂在胳膊上。脑子里嗡嗡响,像是塞了一窝炸了窝的马蜂,吵得他心烦意乱。
“呃……”一声微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子的腥甜。
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光线昏暗得要命,像是天快亮透前最模糊的那会儿。不是黑,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幽蓝色的灰。
冷。
刺骨的冷。
比刚才在平台上被玉佩冻住那会儿还要冷。寒气无孔不入,顺着每一个毛孔往里钻,冻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身下不是软烂的腐植,是坚硬、冰冷、滑溜溜的东西。他微微侧头,脸颊贴在上面,激得他一哆嗦。
冰。
厚厚的、透着幽蓝光泽的万年坚冰。
他正趴在一道巨大冰河的河床上!冰面光滑如镜,映着头顶微弱的光。冰层深处,冻结着无数巨大的气泡和扭曲的暗影,像是被瞬间冰封的远古生物。
头顶,是望不到顶的黑暗。无数断裂的巨大冰棱犬牙交错地倒悬着,像巨兽口中参差的獠牙。刚才掉下来的地方——那个透下光线的“天窗”,早已被彻底崩塌的巨石和冰层堵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遥不可及的轮廓。整个地底世界,似乎只剩下这条被冰封的、死寂的河流。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如同闷雷滚过地底的巨响,从头顶那崩塌的废墟深处隐隐传来。伴随着的,还有某种庞大之物垂死挣扎、搅动岩石的恐怖摩擦声和充满了无尽怨毒、不甘的嘶鸣!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被岩石的呻吟和冰层的死寂淹没。
石壁后面那东西……大概真被刚才那道龙影撞死了?或者……被彻底埋了?
木生脑子里乱糟糟地闪过这个念头,随即被更强烈的虚弱感和寒冷淹没。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稍微一动,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尤其是胸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差点又晕过去。
“咳……咳咳……”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呛咳声,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是秦月如!
木生心头猛地一紧,强忍着剧痛,艰难地扭过头。
只见秦月如就在他斜后方几米远的地方。她半个身子被一堆崩塌下来的碎石和冰碴子埋着,只露出肩膀和头。墨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嘴角、下巴、甚至脖颈处,都糊着暗红的血痂。她似乎也刚从昏迷中醒来,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瞳里,此刻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短暂的茫然。她挣扎着,试图从碎石堆里脱身,但每一次用力都牵动内伤,让她眉头紧锁,发出压抑的痛哼。
她的短弩,那把要命的家伙事儿,彻底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埋在了哪里。
木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心头那股因为爷爷遗骨被惊扰、遗物被觊觎而升起的暴怒,不知为何,稍微淡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同病相怜的绝望。两个人都伤得半死不活,被困在这冰封的地狱里,上面是彻底崩塌的死路,前路是未知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河深处。
死局。
“看够了吗?”冰冷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虚弱,却依旧没什么温度。
秦月如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那双墨色的眼瞳穿透凌乱的发丝,精准地锁定了木生。里面的痛苦和茫然已经消失,重新被那种冰封般的审视取代。她的视线在木生血肉模糊的左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空空的双手——爷爷的猎刀不见了,大概是掉在刚才的混乱里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木生胸前,那块玉佩隔着衣服微微鼓起的地方。
木生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抬手护住胸口,但左手的剧痛让他动作变形,只换来一阵钻心的抽搐。他只能用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回瞪着秦月如。
秦月如似乎没打算立刻动手,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木生,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几秒钟后,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被碎石压住的身体,从碎石缝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块刻着盘龙符号的灰扑扑骨片!
她竟然在刚才那场灭顶之灾中,把它带出来了!
骨片表面沾了些灰尘和暗红的血迹,但那个盘绕的符号依旧清晰。秦月如用沾着血的手指,极其珍重地拂去骨片上的灰尘,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个符号,像是在确认什么。
“刚才……那是什么?”秦月如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多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悸?她指的是那道从猎刀里冲出的三色龙影。
木生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牵动着伤势一阵阵抽痛。他哪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他差点被那玩意儿抽成人干!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秦月如的目光终于从骨片上移开,重新落在木生脸上。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从木生痛苦扭曲的表情里分辨出真假。沉默了几秒,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依旧,却透着一丝疲惫:“活下去。然后……完成我的事。”
活下去?木生差点气笑了。就现在这鬼样子,在这冰窟窿里,拿什么活?但他没力气跟她争辩。他艰难地挪动身体,靠着旁边一块凸起的冰岩坐起来,冰冷的寒气瞬间透过单薄的棉衣钻进后背,冻得他一哆嗦。他必须节省体力。
秦月如也不再说话,开始更加用力地推搡压住自己的碎石。碎石滚落,发出哗啦的声响。她终于把自己从石堆里彻底拔了出来,但动作明显踉跄,扶着冰冷的岩壁才勉强站稳。她捂着胸口,那里被木生之前猎刀划开的口子下,似乎也伤得不轻。
两人隔着几米冰冷的距离,各自喘息着,舔舐着伤口。冰河死寂,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和头顶偶尔传来的、远去的岩石崩落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和绝望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两人,越收越紧。木生感觉自己身体的热量正在被身下的坚冰和四周的寒气疯狂吸走,意识又开始模糊。这样下去,不用等上面那东西彻底死透,他俩就得先冻成冰棍。
就在木生眼皮又开始打架,昏昏欲睡的时候——
“哗啦……哗啦……”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划水声?
木生猛地一个激灵,昏沉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他竖起耳朵,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不是幻觉!
那声音,正从冰河下游,那片更加深邃幽暗的黑暗中传来!
有人?!
是蛮牛?老烟枪?还是……陈庆之的人?!
木生和秦月如几乎同时警惕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秦月如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短弩丢了,她只摸到一把冰冷的战术匕首,无声地抽了出来,反握在手中。
划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借着冰面反射的微弱幽蓝光泽,一个模糊的黑影,正沿着冰河边缘的浅水区,艰难地、一下一下地……划动着。
不是船。那黑影动作笨拙而沉重,像是在水里拖着什么东西。
木生眯起眼睛,强忍着伤痛和眩晕,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黑影。
终于,黑影靠近了。
是一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男人。他背上似乎还背着个人,那人软绵绵地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男人似乎也看到了冰河河床上坐着的木生和秦月如,划水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水和冰碴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木生这辈子都忘不了!
陈庆之!
竟然是陈庆之!
他没死!他竟然也从上面那场灭顶之灾中逃出来了!他背上背着的……看那身形和花白的头发……是李教授?!
木生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比这冰河的温度还要冷!这老王八蛋命真硬!他怎么下来的?他背着李教授干什么?
秦月如握着匕首的手也瞬间绷紧,墨色的眼瞳死死锁定陈庆之,眼神冰冷到了极点,如同盯着一条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毒蛇。
陈庆之站在齐腰深的冰冷河水里,水面上还漂浮着碎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清岸上的两人,尤其是看到秦月如手中反握的匕首和木生警惕的眼神时,那张儒雅斯文、此刻却写满疲惫和一丝狼狈的脸上,竟然缓缓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冰冷、扭曲、充满了算计和疯狂的笑容。
“呵呵……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陈庆之的声音带着水汽的嘶哑,在死寂的冰河上回荡,如同夜枭的啼鸣,“看来……老天爷还是站在我这边的……最重要的‘钥匙’……都凑齐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拖着背上的李教授,一步一步,从冰冷的河水里,朝着木生和秦月如所在的冰河河床……爬了上来。
冰层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浑身湿透,昂贵的防寒服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线条,也显得格外狼狈。他背上昏迷不醒的李教授,脸色灰败,嘴唇乌青,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陈庆之爬上冰面,将李教授像扔麻袋一样丢在冰冷的河床上。李教授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蜷缩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陈庆之看都没看李教授一眼,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吧的轻响。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贪婪地扫过秦月如手中的骨片,最后,死死地钉在了赵木生胸前——那块玉佩的位置!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伪善和算计,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热!
“赵小兄弟,”陈庆之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目光从玉佩移到木生血肉模糊的左手上,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看来……你已经用‘钥匙’碰过‘锁’了?感觉如何?是不是……美妙极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如同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现在……该轮到我了。”
他的右手,缓缓探向腰间鼓囊囊的防水包。
木生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不知道陈庆之要拿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庆之!”秦月如冰冷的喝声骤然响起,如同冰锥刺破空气!她握着匕首,横跨一步,挡在了木生身前,墨色的眼瞳如同最深的寒潭,死死盯着陈庆之,“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陈庆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动作却丝毫不停。他的手已经从防水包里掏了出来!
不是枪!
而是一个……用厚厚的防水油布包裹着的、长方形的……东西?
看起来像块板砖,但比板砖厚实得多。油布包裹得很严实,只在边缘露出一点点冰冷的金属反光。陈庆之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东西,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木生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压迫感,从那油布包裹的东西里隐隐散发出来!这感觉……有点熟悉!像是在哪里感受过……
炸药!是烈性炸药!木生脑子里瞬间闪过陈庆之在九鼎平台上引爆身上炸药、意图同归于尽的场景!这老王八蛋身上还有炸药!而且看这包裹的样子和大小,威力绝对不小!
他想炸什么?!
“干什么?”陈庆之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而狂热,他托着那块油布包裹的炸药,一步步逼近,目光越过挡在前面的秦月如,如同毒蛇般缠绕在木生身上,“当然是……请这位赵家的‘守龙人’……帮我开最后一道‘门’!”
守龙人?!
木生瞳孔骤缩!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进他混乱的脑海!爷爷……玉佩……骨片……猎刀……还有那道龙影……难道……
秦月如握着匕首的手背青筋暴起!她显然也听到了这个词,墨色的眼瞳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猛地回头看了木生一眼,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闭嘴!”秦月如厉喝一声,身体微沉,匕首横在胸前,摆出了进攻的姿态!她不能让陈庆之靠近木生!更不能让他引爆炸药!
“闭嘴?”陈庆之嗤笑一声,脚步不停,眼神却死死盯着木生胸前,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疯狂,“秦月如,你以为你拿到那半块‘地符’就万事大吉了?没有‘守龙人’的血和‘天符’共鸣,你找到地方也进不去核心!更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他扬了扬手中的炸药包,语气森然,“现在,要么让开,让他乖乖配合……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用这最后一点‘龙涎铜’炸药,把这条冰河连同上面彻底崩塌的废墟一起炸穿!看看能不能惊动更深处……真正的好东西!”
龙涎铜炸药?!木生心头剧震!难怪那压迫感如此熟悉!这炸药里掺了那种能克制尸毒的青铜碎片粉末?!这疯子!
秦月如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陈庆之的话显然戳中了她的要害!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在木生、陈庆之和那包要命的炸药之间急速闪烁。陈庆之是疯子,他说一起死,绝对不是吓唬人!
冰河上的空气凝固了。寒冷、绝望、疯狂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李教授微弱痛苦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木生靠在冰冷的冰岩上,看着步步紧逼、状若疯魔的陈庆之,又看向挡在自己身前、身体紧绷如弓弦的秦月如。胸口那块玉佩,在陈庆之提到“守龙人”和“天符”时,似乎又微弱地悸动了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
他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几乎废掉的左手。守龙人的血?开最后一道门?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冰河深处滋生的毒藤,瞬间缠住了他几乎冻结的心脏。
就在这时!
“嗬……嗬……”一直蜷缩在冰冷河床上、气息奄奄的李教授,喉咙里突然发出极其怪异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声音!他灰败的脸上,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诡异的潮红!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涣散,没有焦距!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抽搐着,猛地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冰河下游那片深邃的黑暗!
“龙……龙醒了……在……在下面……撞……撞墙……”李教授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非人的恐惧和癫狂,“墙……墙要开了……用……用钥匙……撞开它……撞开它!!!”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喊完这一句,身体猛地一挺,一口黑血喷了出来,溅在幽蓝的冰面上,触目惊心!随即头一歪,彻底不动了。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瞪得溜圆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下游的黑暗,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怖。
死寂。
李教授这突如其来的、癫狂的呓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冰河上脆弱的对峙!
陈庆之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死死盯着李教授喷出的那口黑血,又猛地抬头望向冰河下游那片深邃的黑暗!脸上的疯狂被一种极度的惊疑和……更加炽热的贪婪取代!“墙?撞墙?钥匙?撞开它?老东西……你看到了什么?!”
秦月如握着匕首的手也猛地一紧!墨色的眼瞳骤然收缩,同样死死盯向下游的黑暗!李教授的话,似乎印证了她心中某个可怕的猜测!
而木生……
在李教授喊出“撞墙”和“钥匙”的瞬间,他胸口那块沉寂的玉佩,猛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剧烈悸动!一股强烈的、如同被召唤般的牵引感,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
方向,正是李教授手指的——冰河下游!
同时,他那只血肉模糊、几乎废掉的左手掌心,那被石匣盘龙符号灼烧过的地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伤口里钻出来!
“呃啊!”木生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冰河下游那片深邃的黑暗中,仿佛回应着玉佩的悸动和木生的痛呼,毫无征兆地……
亮起了一点光!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
幽蓝色的光!
如同……一只在深渊中缓缓睁开的……巨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