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那沉重如远古战鼓的“咚…咚…”步音,每一次落下,都像敲在李丽质紧绷的心弦上,震得她指尖冰凉。林陌平静的话语——“非是噬人凶魔,乃是镇府守护”——在耳边回荡,却丝毫未能驱散那名为“三角龙”的洪荒巨兽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压迫。
“《山海经》……活现……”李丽质喃喃重复,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她自幼饱读诗书,那些光怪陆离的异兽传说,于她不过是纸页上的墨痕,是先民对未知世界的瑰丽想象。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书中的狰狞巨物会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成为她……未婚夫府邸的守护?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恐惧的迷雾,带来另一种更尖锐、更现实的刺痛。赐婚!*父皇那道不容置疑的旨意,在太极殿霸王龙虚影的咆哮声中落下,将她与眼前这个能召唤洪荒巨兽的男子,紧紧捆绑在一起。这不再是遥远的政治联姻的模糊概念,而是血淋淋的现实——她,大唐最尊贵的嫡长公主,未来的归宿,就在这座弥漫着蛮荒气息、由史前巨兽看守的府邸之中,就在这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男人身边。
“镇府……守护?”李丽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努力想维持公主的仪态,但看向林陌的眼神里,那份“难以置信”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探究?是评估?还是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真君是说……那……那巨兽,名唤三角龙者,是替你看守这镇国府的?”
“正是。”林陌颔首,目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头能撼动大地的巨兽,而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獒犬。“它性情相对温和,不喜主动攻击。然其形貌威势,足矣震慑宵小,令心怀叵测者望而却步。”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陛下赐此府邸,是为天策镇国之基,不容有失。三角龙,便是此基石的守护之一。”
“守护……之一?”李丽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难道……除了这头已经令整个崇仁坊为之战栗的三角龙,这府邸深处,还藏着其他可怖的存在?昨夜翼龙的尖啸、霸王龙的虚影……她不敢再想下去。
秋月在一旁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听到“守护”二字,非但没有安心,反而觉得更可怕了。一头“性情温和”的巨兽?那沉重的脚步声,那隔着高墙都能感受到的、令人窒息的蛮荒气息,无不昭示着其力量的恐怖。她死死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消失在公主身后。
林陌似乎并不在意秋月的恐惧,他的目光落在李丽质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上。赐婚的旨意已下,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他名分上的妻子。然而,这层关系在他眼中,似乎与那三角龙并无本质区别——都是李世民试图掌控、利用他这“异数”而布下的棋子与锁链。区别在于,三角龙是力量的威慑,而公主,是血脉与名分的羁绊。
“殿下今日前来,”林陌打破了沉寂,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直白,“是因晨间府中动静,受惊扰了?”他明知故问,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李丽质端庄宫装下的真实心思,“还是说,奉皇后娘娘懿旨,代陛下……探视?”
李丽质心头猛地一跳。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母后让她来的用意!那点被母后温情掩盖的政治意图,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下,无所遁形。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确实是棋子,是探子,被至亲之人推到了这头史前巨兽和它的主人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林陌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真君明鉴。晨间府中异动,震动宫闱,母后忧心真君安危,亦恐惊扰长安百姓,故命丽质前来探望。”她巧妙地将“探视”换成了“探望”,并将长孙皇后的“忧心”置于首位,试图软化这政治任务的冰冷棱角。“至于……那三角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西墙的方向,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踩在她的心坎上,“实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真君神通,竟能驭此洪荒异种,丽质……叹为观止。”
“叹为观止?”林陌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殿下不必讳言。恐惧,方是人之常情。”他直截了当地戳破了李丽质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此等力量,本就不该存于此世。陛下以‘天策镇国’之名,以‘赐婚’之实,将林某与这力量,皆纳入大唐秩序之内。殿下今日所见所感,不过是这秩序之下,冰山一角。”
“赐婚之实……”李丽质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口中苦涩。这哪里是寻常的赐婚?分明是以她为质,以姻缘为锁,将眼前这尊拥有灭世之力的“真君”,牢牢锁在李氏皇权的战车之上!父皇的深谋远虑,母后的忧心忡忡,此刻在她心中交织碰撞,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
就在这时,那沉重的“咚…咚…”脚步声,似乎更近了一些,甚至隐约能听到三角龙悠长而低沉的呼吸声透过高墙传来。凉亭的阴影仿佛也随之加深,将李丽质窈窕的身影笼罩其中。
林陌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微风中拂动,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他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李丽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殿下既已见过‘镇府守护’,心意亦已传达。府中气息驳杂,恐于殿下凤体不宜。苏定方——”
“末将在!”亭外侍立的苏定方立刻应声。
“代本君,恭送长乐公主殿下回宫。”
这是逐客令了。李丽质微微咬唇,心中五味杂陈。恐惧未消,好奇未解,赐婚的现实带来的冲击更是让她心乱如麻。但她知道,此刻绝非深谈之时,也无力改变什么。
她缓缓起身,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皇家仪态,对林陌微微一礼:“有劳真君费心。丽质告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隔绝了恐怖巨兽的高墙方向,仿佛要将那沉重的脚步声刻入心底。
秋月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搀扶。主仆二人,在苏定方的护送下,沿着来时的青石路,缓缓向府门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泥沼之中,那蛮荒的气息与三角龙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相随。
李丽质挺直脊背,步摇轻晃,端庄依旧。然而,无人看见她袖中紧握的双手,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痕。她知道,今日踏出这座天策镇国府,她的命运,便已与这府邸的主人、与那高墙之后沉睡的洪荒之力,彻底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赐婚,不再是一纸诏书,而是悬于头顶、与巨兽呼吸同步的命运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