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湖的枪声 第1章 白米湖的枪声

作者:火生迎祥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7-01 1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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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轿入樊笼

武汉会战的硝烟尚未散尽,膏药旗便如跗骨之蛆,贪婪地蚕食着江汉平原东端的咽喉——沔阳县。这片饱经水患的土地,刚被战火犁过一遍,又陷入了更深的惶恐。

日本人来了,烧杀抢掠,气焰嚣张。可没等百姓缓过神,另一股力量仿佛一夜之间从焦土里钻了出来——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一百二十八师。师长王劲哉,一个名字像刀锋般刮过人们耳膜的人物。他带着这支来路复杂、作风剽悍的队伍,硬生生在日寇的虎口边抢下了一块地盘。

几番硬碰硬的交手,连凶悍的日军也变得谨慎起来。小小的沔阳,成了各方势力撕咬的角斗场:膏药旗、青天白日徽、形形色色的地方团练旗……你方唱罢我登场,拉锯争夺。老百姓像惊弓之鸟,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而手里有枪杆子的人家,境遇便大不相同了。

这天午后,沔阳西流河镇堤口村那条被连日雨水泡得稀烂的土路上,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踏起一溜呛人的黄尘。一匹快马当先,马上青年士兵臂章刺眼——白底蓝字“汪司令军”,腰间短枪的皮套磨得油亮,脸上却绷得紧紧的,不见半分喜气。

紧随其后的,是一乘半旧的青布小轿,在坑洼的路面上晃悠颠簸,像一口移动的、装着未知命运的盒子。

轿子里,汪家老太爷佝偻着背,枯树皮般的手指死死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信,是次子步青的亲笔!那墨迹,在他浑浊的老眼里,仿佛还带着儿子书写时的温热和急切:“……儿在侏儒军中已站稳脚跟,特遣亲信恭迎父亲大人前来享福,颐养天年,当真正的‘老太爷’!”

“呵……呵……嗬嗬……”老头儿喉咙里滚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笑,混着浑浊的老泪,“啪嗒”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团。一辈子钻老林子,跟豺狼野猪打交道,临了,竟真让他“打”出了头彩?祖宗坟头冒青烟了!

他下意识地哼起沔阳乡间最熟悉的调子,荒腔走板,是花鼓戏《十三款》里讨学钱的词儿,此刻却被他唱出了别样的味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哎嗨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个依呀哟)……朱老五和吾搭伙开钱铺(哟嗬嗬)……”嘶哑的唱腔里,眼前仿佛不再是这顶狭小的轿厢,而是白花花的银元叮当作响,是热腾腾的肥鸡大鸭子,是儿孙绕膝的体面风光。

轿帘低垂,隔绝了村道上探头探脑的邻居们——那些目光里有赤裸裸的艳羡,也有刀子般扎人的鄙夷。更隔绝了行进的方向。快马引着轿夫,没有向东,朝着儿子信中说的侏儒山方向,而是悄无声息地折向了西南——通往王劲哉师部驻地彭场的路。

颠簸了小半天,日头开始西斜。轿子终于在一处高墙大院门前稳稳停下。院墙森严,隐约可见墙头拉着的铁丝网。

老太爷被颠簸得骨头都快散了架,但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老太爷”生活,乐呵呵地整了整身上那件特意翻出来的半旧褂子,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帘探出头去——

没有想象中儿子手下恭敬的亲兵队列,没有锣鼓喧天的迎接场面。

迎接他的,只有一条冰冷的、黑洞洞的枪口,几乎戳到了他的鼻尖!

“不许叫!随咱来!”一个硬邦邦、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砸过来,像冻透了的铁块。

老头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所有的美梦“哗啦”一声碎了个干净。

他懵了,彻彻底底地懵了,活像一只被拎住了后颈皮的老山猫,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糊里糊涂,腿脚发软地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兵士从轿子里架出来,踉踉跄跄推进了旁边一扇黑洞洞的小门。

“哐当!”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格外刺耳。狭小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装着铁条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左右两个持枪的大兵,如同庙里的泥胎木偶,直挺挺地戳在门边,眼珠都不转一下。

不多时,有人送来了饭菜:一大碗油汪汪的红烧肉,一条尺把长的煎鱼,还有一碟青菜,一碗白米饭,外加一包“哈德门”香烟。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异常诱人。

老头儿呆呆地看着,肚子咕咕叫,却半点胃口也无。他哆嗦着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往日馋涎欲滴的滋味,此刻却如同嚼蜡。他蹲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抱着膝盖,啃着那肥腻的鸡腿(或许是鸭腿?他根本分不清了),心里翻江倒海,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反复咆哮:

“日他娘!这……这他娘算哪门子的‘享清福’?当大官的接他爹老子,都兴这样绑着接的?连拉屎撒尿…都得跟门神似的报告一声?!”他抬眼望向那小窗外,夕阳的余晖正落在高墙顶端那闪着寒光的电网上,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蛛网,将他牢牢罩在了这方寸樊笼之中。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慢慢爬了上来。

第二章:枭雄的棋局

彭场镇,一二八师司令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的味道:劣质烟草的辛辣、枪油刺鼻的金属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和尘土味。这气味,凝固着这支队伍从西北辗转至此的血火硝烟。

王劲哉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硬木椅上,指关节粗大的手指捏着一份笔迹潦草的情报,薄薄的纸片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他目光如电,扫过字句,嘴角先是紧抿,继而扯出一丝冰冷、近乎残忍的弧度。

“汪步青?”他鼻腔里哼出一声,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子刮过地面,让肃立一旁的参谋长李德新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哼!黄埔四期出来的绣花枕头!也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扯什么‘曲线救国’的遮羞布,心安理得当汉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他猛地起身,高大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剽悍的压迫感,几步便跨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布满红蓝标记的军事地图前。粗糙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咚”地一声,重重戳在侏儒山的位置,仿佛要将那一点戳穿。“龟缩在鬼子卵翼下,靠着舔日本人的脚后跟,倒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他妈的!老子在前线跟鬼子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缺枪缺弹,他倒好,肥得流油!”

他倏地转过身,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狼瞳,哪里还有半分豫东会战、武汉会战浴血搏杀后的疲惫与颓唐?只有一种被生存和野心催逼出的、狼一般的狠戾与冷酷算计。

“李德新!”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给老子把西流河堤口村,汪家那个打猎出身的老头子,‘请’来!手脚麻利点!要快!更要干净!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能让外人瞧见!”

“师座!”李德新喉头发干,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迟疑,“这……绑票……绑的还是汪步青的亲爹……这手段……传扬出去,恐有损我师声誉,更恐被政敌……”

“损?!”王劲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声打断了李德新,带着浓重的嘲讽,“损什么?损他汪步青当汉奸的脸面?还是损我王劲哉‘不择手段’的名声?”

他几步走到那张堆满文牍的旧书桌前,抓起一支粗杆的狼毫毛笔,在砚台里狠狠一掭,饱蘸浓墨,那墨汁几乎要滴落下来。他手臂悬腕,力透纸背,在摊开的信笺上写下四个杀气腾腾的大字:“青公赐鉴”!墨色深重,笔锋如刀。

“跟汉奸讲仁义?讲他娘的狗屁规矩!”王劲哉掷笔于案,溅起几点墨星,语气森然如寒潭,“老子在西安,力主杀蒋以绝后患,杨虎城扇老子耳光!好!老子转头就拉兵出陕!汤恩伯那个老狐狸,想用个狗屁副军长的空衔哄老子去湖南,削老子的兵权?哼!老子直接宰了他派来的副师长!这世道,认的就是拳头硬,枪杆子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汪步青的亲爹,就是老子手里最硬的‘票’!照老子说的写!”他盯着李德新,目光如炬,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青公赐鉴:

慨自芦沟桥事变以来,日人之对于咱中国,自有人类始,所不忍言、不忍睹之残酷,无所不用其极,尽情尽量,以绝我民众。肝脑齑粉,流血成河,而汉沔尤甚。水淹数载,室如悬磐,村里丘墟,虫沙满地,我公闻之,亦应同声一哭也。

自公在汉建立三青团,成立司令军以来,势力日增,武器亦良,吾辈深佩之。惜公以曲线救国为口实,投降日寇,乃天下人所不容也。故令所部,于日前敬请老太爷往敝处小住,生活优待,请勿为念。若汪司令欲接回老太爷并非难事,可以10条重机、10条轻机、30条手枪为交换条件也。时限为一旬,交换地址可在白米湖口,如逾时不践约,本师将仿江湖之行话:'撕票'结帐,绝无宽贷,莫谓言之不预也。

中国陆军第一二八师师长王劲哉上”

“十条重机!十条轻机!三十条手枪!十天!白米湖口!不交?就撕票!”王劲哉的声音如同铁砧上敲下的最后重锤,在弥漫着烟油味的司令部里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血腥的决绝。

第三章:怒火与权衡

王劲哉的亲笔信,措辞虽经秘书稍加润饰,保留了些许“青公赐鉴”的表面礼节,但那字里行间的诛心之论和赤裸裸的威胁,如同烧红的烙铁,很快便递到了伪定国军副军长、湖北三青团司令汪步青的手中。

当汪步青的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读着那些先是痛陈日寇暴行、哀叹民生多艰,继而“深佩”他势力武器,最终图穷匕见,直斥其“投降日寇,天下不容”,并悍然宣告已将其父掳为人质、索要巨额军火、最后以“撕票”相威胁的字句时……

“哐啷——!哗啦——!”

侏儒山汪司令军“公馆”那间布置奢华的客厅里,一件价值不菲的乾隆粉彩花瓶率先遭殃,被狠狠掼在地上,粉身碎骨!紧接着,桌上的茶盏、果盘如同被飓风扫过,纷纷碎裂飞溅,瓷片与水果滚落一地,汁液横流。

“王八蛋!土匪!王劲哉!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汪步青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紫,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死死攥着那封信,指节捏得发白,最后一点理智也随着那刺眼的“撕票”二字彻底崩断!他疯狂地将信纸撕扯、揉搓,直至成为一把齑粉,犹不解心中滔天恨意之万一!抬脚狠狠踹向面前沉重的紫檀木茶几!茶几翻倒,发出沉闷的巨响。

这封信,哪里是信?分明是淬了剧毒的匕首!一刀扎在他竭力维持的“孝道”软肋上——父亲被掳,生死操于人手!另一刀,则狠狠捅穿了他赖以自欺欺人的“曲线救国”遮羞布——“投降日寇,天下人所不容”!王劲哉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他进行了最彻底的羞辱和勒索!

“大哥!四弟!”汪步青猛地拔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咔嚓”一声顶上火,双目赤红如同疯兽,咆哮声响彻屋顶,“点兵!集合所有队伍!老子要亲自带队,踏平彭场!活捉王劲哉!老子要把他千刀万剐!剐了他!!”

“二弟!二弟!冷静!冷静啊!”大哥汪步云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汪步青拔枪和试图扣动扳机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王劲哉……王劲哉他是什么人?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活阎王!是当年杨虎城麾下敢打敢杀的悍将旅长!连汤恩伯长官派去的副师长,他说宰就宰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咱们……咱们这点家底,队伍刚拉起来,人心都还没拢齐,枪都没配全,拿什么跟他硬碰硬?他那可是一二八师!刚吞了别动军金亦吾,吃掉了中央军周兴,连日本人的铁甲炮舰都敢打沉的狠角色啊!咱们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四弟汪波洋也扑上来,紧紧抱住汪步青的另一条胳膊,急声道:“二哥!二哥你听大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最要紧的是老太爷!爹在他手里啊!投鼠忌器!投鼠忌器啊!真要打起来,枪炮无眼,子弹可不长眼睛!万一……万一老太爷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四兄弟,这‘不孝’的骂名可就钉死在耻辱柱上了!一辈子都洗刷不掉!汉阳造咱们库房里还有些富余,轻重机枪……咬咬牙,凑个七八成总能凑出来……先把爹换回来!爹的命要紧啊!”

“忍?!你们让我忍?!”汪步青额角、脖颈的青筋根根暴凸,像要挣破皮肤跳出来,黄埔军校学的那点韬略兵书此刻全化作了烧心的屈辱岩浆,灼得他五内俱焚!他奋力挣扎,猛地甩开兄长的钳制,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戾气,“我忍不了!立派刺客!重金悬赏!一千……不!五千大洋!买王劲哉的人头!老子要他立刻死!死!!”

兄弟三人激烈地撕扯、咆哮,最终挥退所有心惊胆战的下人,紧闭房门,在密室里展开了更加激烈的争执。声音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压抑,充满了绝望、愤怒与无奈的权衡。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密室的门终于打开。汪步青像被抽走了全身筋骨,脸色灰败,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颓然跌坐在那张唯一还立着的太师椅里。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满地狼藉,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渗出血丝,染红了指甲缝也浑然不觉。

他抓起一支毛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饱蘸的墨汁淋漓滴落,在雪白的信笺上洇开大团大团不祥的污迹,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从血泪中硬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屈辱:

“劲哉师长勋鉴:

日前大示捧悉,愿践将军之约……各安天命……

步青书”

写完最后那个仿佛重若千斤的“书”字,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将毛笔狠狠掼向青砖地面!坚硬的笔杆应声断成两截,墨汁飞溅,如同他破碎的尊严和无法宣泄的怒火,污了冰冷的地面,也污了他再也无法回头的前路。

第四章:白米湖,血染的“交易”

夜,浓得化不开。白米湖口死寂一片,只有湖水拍打岸边的轻响,如同鬼魅的低语。湖边孤零零的“吊气铺子”何万顺家,窗缝里透出一豆昏黄的煤油灯光,摇曳不定,像随时会熄灭的鬼火。

何老板缩在堂屋角落,浑身筛糠。白天,几个冷面的一二八师兵士不由分说塞给他几块银元,把他老婆孩子都赶回了娘家,只留下他守着这空荡荡的铺子当“见证”。嘱咐只有一句:看到人来,立刻滚蛋,跑得越远越好!财产损失?赔!他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盯着那盏油灯,如同盯着索命的符咒。

湖面上,一叶小划子悄无声息地荡来,船上挤着十来个汪司令军的士兵,个个紧握着汉阳造,神情紧张。船头堆着用油布盖好的长条短箱——正是勒索信上要求的枪械。带队的小头目手心全是汗,低声咒骂:“妈的,王劲哉……待会儿见着老太爷,立刻开船!谁敢拦,给老子往死里打!”

几乎是同时,另一条小船从更深的黑暗中滑出,船头放着一乘黑布小轿,四个一二八师的士兵立在船尾,沉默如山。

“靠岸!轿子抬上来!”汪部小头目厉声喝道,枪口齐刷刷抬起,指向对方。

“要怎么办?”一二八师领头的士兵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你们四个,上岸!进那铺子待着!等我们接到老太爷,船开出一里地,你们才能动!敢耍花样,老子把你们和这铺子一起轰上天!”

“好。”四个一二八师士兵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跳上岸,径直走向何万顺的铺子。

何万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从后门窜了出去,一头扎进冰冷的夜色里,头也不敢回。

汪部士兵一拥而上,急不可耐地掀开轿帘——空的!只有一块压舱石!

“妈的!上当了!撤……”小头目的惊呼被骤然撕裂夜空的密集枪声淹没!

“打!”一声短促的暴喝从岸边的芦苇荡中炸响!刹那间,埋伏的十几条火舌喷吐而出,子弹精准地泼洒在汪部的小船上和刚踏上岸的士兵身上!惨叫声、落水声、子弹入肉的闷响交织成一片。煤油灯被流弹击中,“噗”地熄灭,湖口彻底陷入黑暗与死亡的狂欢。

汪部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纷纷栽入冰冷的湖水中,血花在墨色的水面上迅速晕开、消散。

枪声骤停,死寂重新笼罩。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埋伏的一二八师士兵迅速登船,掀开油布,清点:轻重机枪、手枪,一样不少!甚至还多搜出了十几条“汉阳造”和几箱手榴弹。

“收拾干净,撤!”领头军官冷声下令。几条黑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湖面上漂浮的尸首和那条渐渐沉没的小船,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交易”的结局。

第五章:耳光与决断

两天后,一乘眼熟的黑布小轿,被两个汪家本家的堂兄弟,脸色灰败地抬回了侏儒山汪司令公馆门前。

轿帘掀开,汪老太爷探出脑袋,脸上还带着几分酒足饭饱的红晕和重获自由的茫然。“步青儿……”他刚咧开嘴。

“啪——!”

一记响彻庭院的耳光,狠狠抽在老太爷枯槁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老头儿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老而不死是为贼!”汪步青双目赤红,胸膛因暴怒而剧烈起伏,指着亲爹的鼻子,声音嘶哑扭曲,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屈辱、愤怒、对自身无能的痛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一把夺过堂兄颤抖着递上来的信。王劲哉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

“……谢谢。如本师今后缺乏枪械,尚希贵部一如既往,不断供应。至于本部要求以何种形式要枪,你们是否愿意送枪,各有自由。但有项总则:你们必须听从我部之安排。特此再次通知,希能谅解,盼多‘合作’。”

“噗——!”汪步青喉头一甜,一口血沫喷在信纸上。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被身后的四弟汪波洋扶住。这封信是极致的嘲讽,是把他汪步青的脸面、尊严彻底踩在烂泥里反复践踏!什么“合作”?分明是把他当成了予取予求的军火库!还要“听从安排”?!

他猛地推开四弟,踉跄扑到电话机旁,手指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颤抖,几次都摸不准电话摇柄。

“二……二哥?”汪波洋惊恐地看着他。

汪步青充耳不闻,他终于抓住了摇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摇动!

“喂!喂!接汉口……三元里……军司令部!”他嘶吼着,声音破碎而疯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脸上混合着血沫、泪水和扭曲的恨意,最后一点犹豫和所谓的“曲线救国”的遮羞布,被王劲哉这一记无形的耳光彻底抽飞。

“王劲哉……王劲哉!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老子……老子就做一回吴三桂!”他对着尚未接通的电话线,发出了最绝望也最堕落的诅咒。

第六章:智囊与悍匪

彭场,一二八师司令部。气氛与几天前截然不同。王劲哉亲手将一把保养得锃亮的勃朗宁手枪和一纸盖着鲜红大印的“特派员”委任状,郑重地交到刘成年手中。

“刘先生,好手段!字如其人,乱真!白米湖这一仗,打得痛快!”王劲哉脸上难得露出畅快的笑容,用力拍了拍刘成年的肩膀,“这把勃郎宁,跟了老子好几年,是好东西!还有这特派员身份,以后你就是咱一二八师的人了!给咱多出主意!”

刘成年接过枪和委任状,沉甸甸的。他看着眼前这位毁誉参半的师长,心中感慨万千。手段狠辣如绑票勒索,却又在信中痛斥日寇暴行,字字血泪;行事如同匪类,却又在驻地征税练兵、修筑工事、建立兵工厂,实实在在地抗击日寇,保境安民。这究竟是个枭雄,还是个被时势逼出来的异类英雄?

“师长谬赞。”刘成年收起感慨,神色凝重,“汪步青此番受此奇耻大辱,依其心性,必不甘休。恐其恼羞成怒,引日寇来攻。我军当务之急,一需加速兵工厂生产,自造枪弹以应不测;二则……需尽快肃清后方匪患,稳固根基,方可全力对外。”

“哦?肃清匪患?先生有何高见?”王劲哉收敛笑容,显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古语有云:‘寇以急,我以宽;寇以暴,我以仁;寇以谲,我以忠;事乃成。’”刘成年引经据典,“剿匪,非一味杀戮可成。首重分化,晓以利害,示以仁德,许以出路。若其冥顽不灵,则雷霆击之,除恶务尽!”

王劲哉眼中精光闪动,连连点头:“先生大才!句句在理!刚柔相济,方是长久之道!先生心中,可有目标?”

刘成年压低声音:“离此不远,螺山一带,有巨匪苏振东。此人凶悍狡诈,聚众数百,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为祸甚烈。若能收服此人及其部众,既可除一大害,安定民心,亦可增我兵力。”

“苏振东?”王劲哉眉头微皱,“此人我亦有所闻,生性多疑,凶残暴戾。先生有把握?”

刘成年微微一笑,掂了掂手中的勃朗宁和委任状:“有此二物,足矣。容刘某前往一试,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或可化干戈为玉帛。请师长静候佳音。”

王劲哉看着刘成年平静中透着决然的眼神,大手一挥:“好!先生胆识过人!劲哉在此,备酒以待先生凯旋!”

尾声:螺山风云

三日后,螺山匪巢。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酒、汗臭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苏振东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眯缝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斯斯文文、却敢单枪匹马上山的不速之客——刘成年。他腰间挎着崭新的勃朗宁,手里那张盖着“陆军第一二八师”大印的委任状,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王劲哉?哼!老子听说过!绑票勒索,杀人如麻,跟老子有啥区别?让老子给他当狗?”苏振东嗤笑一声,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盒子炮,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刘成年。

“苏当家的此言差矣。”刘成年面不改色,声音清晰沉稳,“王师长行事,或有不拘小节之处,然其大节不亏!他雄踞江汉,抗击日寇,保境安民,此乃大义!汪步青附逆投敌,王师长取其父以索军械,是为抗日大业!非为一己私利!此等行径,岂能与寻常绑匪相提并论?”

他目光炯炯,直视苏振东,“当家的雄踞螺山,快意恩仇,然终非长久。日寇肆虐,国府鞭长莫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师长知当家的乃豪杰,特命刘某前来,非是收编为‘狗’,而是延请为‘将’!委任状在此:汉沔游击区独立支队上校支队长!麾下弟兄,尽数收编,粮饷枪械,由师部供给!从此洗脱污名,共御外侮,光宗耀祖,岂不远胜于在这螺山背负骂名、朝不保夕?”

刘成年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苏振东心头。“抗击日寇”、“保境安民”、“上校支队长”、“洗脱污名”、“光宗耀祖”……这些词,对他这个悍匪来说,陌生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他想起自己也曾被鬼子抢过粮食,杀过同乡。再看看山下,王劲哉的势力确实如日中天,连日本人的船都敢打沉……拒绝?王劲哉的狠辣手段,他早有耳闻,白米湖那十几条人命就是明证!

油灯噼啪作响,匪巢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苏振东脸上的凶戾之气慢慢褪去,代之以挣扎和算计。他盯着那张委任状,又看看刘成年腰间那把锃亮的勃朗宁,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酒碗跳起老高:“他娘的!干了!跟着王师长打鬼子,总好过当一辈子山大王!刘特派员,这酒…老子敬你!”他端起一碗浑浊的烧酒,一饮而尽。只是那眼底深处,一丝惯有的狡黠和凶光,并未完全散去。

山下,彭场司令部。王劲哉听完快马回报,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汉口的方向。

汪步青摇向日军司令部的电话线,恐怕已经接通。白米湖的枪声余音已散,但更大的风暴,正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味,在江汉平原上空,急速凝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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