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喧嚣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新的波澜已悄然涌至尘缘小院的门槛。
林尘安抚了惊慌的张婆婆,承诺会去西街看看情况,转身刚欲回院,脚步却猛地顿住。
小院门口,不知何时,已悄立一人。
来人穿着一身料子极好、却款式极为素雅的月白长衫,腰间束着一条青玉带,别无饰物。他看起来约莫三十许,面容清癯,五官端正,气质温润平和,如同饱读诗书的教书先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然而,林尘胸口的莲花浅痕,却在见到此人的瞬间,如同被冰针轻轻刺了一下,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警示!那不是杀气,也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将一切锋芒都完美内敛、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沉凝。这人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喧闹的市井格格不入,又仿佛已经融入了这片天地,和谐得令人心悸。
更让林尘瞳孔微缩的是,此人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造型古朴的戒指,戒面赫然是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边缘流淌着极其内敛的温润白光,与云芷那冰莲玉佩的气息隐隐同源,却更加浩瀚深邃!
圣地的人!而且绝非普通执事!
“叨扰了。”白衫男子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朗,如同山涧清泉,“此地可是‘尘缘情感咨询所’?在下风鸣,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拜会林尘先生。”
风鸣?名字如风,气度如松。林尘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迅速堆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凡俗小铺主人的惊讶与惶恐,连忙拱手:“正是小店,在下便是林尘。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快请进!”他侧身让开院门,目光飞快地与院内药圃旁的柳如烟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如烟早已察觉来人,清冷的眸光在风鸣身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他指间那枚莲花戒指上,眼神微凝。她并未言语,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便继续侍弄药圃中的灵植,仿佛只是寻常。但林尘知道,她全身的感知已然提升到极致,如同蓄势的藤蔓。
风鸣步履从容地踏入小院,目光温和地扫过生机盎然的葡萄藤架、角落的奇异花草,最终落在石桌旁那本摊开的《情绪具象化观察笔记》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好一处闹中取静的雅致院落。”风鸣赞叹,语气真诚,“草木有灵,人心向暖,难怪林先生能在此地开解红尘烦恼。”
“贵客谬赞了,不过是混口饭吃,听些街坊邻里的琐事罢了。”林尘引着风鸣在石凳上坐下,亲自从厨房(南宫瑶还在昏睡)倒了杯粗茶奉上,姿态放得极低,“不知贵主人是……?寻在下这凡俗之人,所为何事?”他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
风鸣接过粗瓷茶杯,并未嫌弃,反而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下粗糙的杯壁,才浅浅啜了一口,笑道:“我家主人,感念林先生昨夜……于‘暗香巷’中,对一位迷途贵人的援手之恩。”
“暗香巷”三个字,被他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吐出,却如同惊雷在林尘耳边炸响!
果然!是为云芷而来!而且对方不仅知道昨夜之事,更精准地点出了地点!圣地的耳目……或者说,对圣女的掌控,远超想象!
林尘脸上瞬间露出“恍然大悟”和“诚惶诚恐”的表情:“啊!您说的是那位白衣姑娘?不敢当不敢当!举手之劳而已!昨夜在下抄近路回码头取货,路过那暗巷,见那位姑娘突然不适,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摔倒。这……这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就赶紧上前扶了一把,问了句情况。那姑娘看着身份就尊贵得很,脸色白得吓人,吐了口血,可把小的吓坏了!还好她自己缓了过来,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小的到现在还后怕呢,生怕惹上什么麻烦……”他语速略快,带着底层小民特有的絮叨和后怕,将昨夜之事完全归咎于“偶遇”和“好心”,眼神里只有纯粹的惶恐,不见丝毫作伪。
风鸣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细细品味着林尘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语气。待林尘说完,他才缓缓放下茶杯,指间那朵莲花戒指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林先生古道热肠,主人深感欣慰。”风鸣的声音依旧温和,“那位贵人身份特殊,昨夜之事,牵扯甚广,不宜宣扬。主人命我前来,一是致谢,二是……”他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林尘的袖口(那里,一点暗红血渍虽被林尘刻意遮掩,却逃不过有心人的感知),又掠过药圃中那株气息格外宁静的净心兰,最后落回林尘脸上。
“……二是想提醒林先生,有些‘因’,一旦种下,便难逃其‘果’。贵人之路,非比寻常,途中荆棘遍布,牵涉之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林尘心头。这哪里是提醒?分明是警告!警告林尘远离云芷,莫要再涉足圣女的因果!
林尘心头凛然,面上却做出更加惶恐不安的样子,甚至站起身来,连连摆手:“贵客言重了!言重了!小的就是个开小铺子的,能有什么因果?昨夜真是赶巧了,举手之劳!那位贵人没事就好!小的绝不敢多嘴半句,更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他刻意将姿态放到尘埃里,只想尽快送走这尊深不可测的大神。
风鸣看着林尘“惶恐”的模样,脸上温和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眼底却依旧古井无波。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刚才那番警告只是随口一提。
“主人感念先生援手之谊,特备薄礼一份,聊表心意。”风鸣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扁盒。玉盒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自有一股内敛的宝光流转,一看便知绝非凡品。他轻轻打开盒盖。
盒内并无珠光宝气,只有两样东西。
左边,是三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深紫、隐隐有细小电弧在其内部游走的奇异果实。果实散发着一股极其精纯的雷霆本源气息,隔着玉盒都能让林尘感到皮肤微微发麻。
右边,则是一块婴儿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青色晶体。晶体表面坑洼不平,如同饱经风霜的顽石,但林尘胸口的莲花浅痕却猛地一跳,清晰地感知到其中蕴含的、磅礴而凝练的草木生机与大地精粹!这气息,比柳如烟药圃中所有灵植加起来还要精纯浑厚!
“此乃‘紫霄雷果’,生于九天雷暴核心,百年方得一颗,对雷灵根修士乃无上圣品,有淬炼本源、拓展经脉、稳固根基之神效。”风鸣指着紫色果实,声音温和地介绍,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飘向东厢紧闭的门窗——那里,是南宫瑶沉睡的气息。
“此乃‘地脉元髓’,大地精华凝聚万年而成,蕴含无尽生机与土灵本源。于精研草木丹道、培植灵植之士,乃不世奇珍,可滋养万物,点化灵性,更能稳固心神,抵御外邪。”他的目光又转向药圃旁的柳如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意。
这两份礼物,价值连城,且精准无比地投其所好!紫霄雷果,正是南宫瑶突破后巩固本源、弥补损伤、甚至更进一步的绝佳之物!地脉元髓,对柳如烟的草木之道、阵法丹术,更是有着难以估量的裨益!
这已不仅仅是谢礼,更是展示圣地底蕴和情报能力的无声威慑!他们不仅知道昨夜之事,更对尘缘小院中每一个人的底细、需求,都了如指掌!
柳如烟侍弄花草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清冷的眸光落在玉盒中的地脉元髓上,那磅礴的生机让她指尖的草木灵气都为之轻轻雀跃。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更加凝重。
林尘看着玉盒中的宝物,脸上“惶恐”未退,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圣地的手段,恩威并施,既示好,更警告!收下,便是承了这份情,也意味着默认了对方的“提醒”,与云芷的因果需划清界限。不收?那就是不识抬举,后果难料!
“这……这太贵重了!小的受不起啊!”林尘做出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样子。
“主人心意,还望先生莫要推辞。”风鸣温和地将玉盒合上,轻轻推到林尘面前,语气不容拒绝,“此外,主人还有一言相赠。”他目光变得深邃,如同能看透人心。
“圣女云芷,身负天命,心系苍生。其道途坎坷,牵涉甚广。凡尘琐事,于她不过过眼云烟;蝼蚁之助,亦难改天命之轮。望先生……明哲保身,莫要再为‘旧缘’所累。”他的话语依旧平和,却字字如刀,彻底挑明!直接点出云芷的身份,警告林尘不要妄想再与圣女有任何瓜葛,昨夜之事,就当是蝼蚁对贵人微不足道的帮助,就此揭过,别再纠缠!
话音落下,风鸣缓缓起身,对林尘和柳如烟微微颔首:“话已带到,礼已奉上。风鸣告辞。”他举止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拜访。
就在他转身,即将踏出院门的那一刻。
“贵使留步。”一直沉默的柳如烟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故。
风鸣脚步微顿,回身,温和的目光落在柳如烟身上:“柳道友,有何指教?”
柳如烟并未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药圃中那株引雷兰上。引雷兰的叶片上,紫电银芒微微闪烁。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叶尖,一缕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草木灵气如同丝线般探出,并非指向风鸣,而是……指向他腰间悬挂的一块看似普通的、用于净衣辟尘的玉佩。
“贵使腰间的‘凝魂佩’,温养得极好。”柳如烟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其中一缕冰魄寒意,似乎与我这院中草木沾染的些许‘尘埃’,略有共鸣。尘埃虽微,沾之即染,恐污了圣佩清净。”
风鸣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他看向柳如烟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柳如烟的话,看似在说玉佩沾染了院中“尘埃”,实则是在点破——你身上带着能感应冰莲玉佩气息的法器!你此来,致谢是假,确认林尘身上那枚冰莲玉佩的气息、并借机警告才是真!
这无声的交锋,比任何言语都更犀利!柳如烟以草木为眼,竟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刻意隐藏的探测手段,并毫不客气地点了出来!她在告诉风鸣:你们的手段,我们并非一无所知!这院子,也不是任人窥探的筛子!
风鸣深深地看了柳如烟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片刻后,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温润,甚至更盛了几分:“柳道友慧眼如炬,草木通灵,令人钦佩。一点微末尘埃,拂去便是,无碍清净。告辞。”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出院门,月白的身影很快融入街巷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小院内,一片寂静。
阳光依旧明媚,葡萄藤影婆娑。石桌上,那方白玉宝盒静静躺着,散发着诱人的宝光,也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林尘缓缓坐下,拿起粗瓷茶杯,茶水已凉,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盒中之物。
风鸣的警告,柳如烟的反击,圣地的恩威,云芷留下的玉佩……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而来,将他们这小小的尘缘小院,更深地拖入了名为“圣地”与“天剑阁”的庞大因果漩涡之中。
明哲保身?风鸣口中的“旧缘”,又岂是想断就能断的?
林尘的目光,最终落在袖中那枚冰凉的冰莲玉佩上。指尖划过那点翠色的“露珠”,一丝微弱的寒意渗入肌肤。
因果如丝,已然缠身。前路,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