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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如焚，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绝望的气息。天空之上，十日并悬，那是羲和诞下的十只金乌轮值巡天的秩序彻底崩坏后的可怕景象。大地皴裂如巨兽干渴张开的嘴，河流见底，昔日波光粼粼的水面只剩下龟裂的污泥与零星的鱼骨，散发出浓烈的腥腐。山林的翠色被无情地剥去，只剩下枯黑的树干，扭曲地指向天空，如同垂死者控诉的手臂。
曾经肥沃的田野，禾苗尽化灰烬，仅余焦黑一片，风一吹，灰白尘埃打着旋升起，像是无数亡魂的哭喊。村落十室九空，道路上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敛，在毒日暴晒下迅速膨胀、腐败，引来了形貌凶恶的、似豺非豺的魔物低嚎着啃噬。侥幸存活的平民，瘦骨嶙峋，眼窝深陷，拖家带口向传说中尚有水源的西方挪移。有人走着走着便栽倒在地，再无声息；孩子虚弱到无法啼哭，只能在母亲的枯干怀抱中苟延残喘。凄厉的哭号、微弱的祈祷和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曲哀绝人寰的末世悲歌。
后羿站在一处坍塌大半的高台废墟上，这曾是某位小邦的祭天台。他身形伟岸如古老山岳，赤裸的上半身覆盖着风沙留下的古铜色痕迹与数道狰狞的旧疤。那双紧握神弓——彤弓的手，指节粗大而沉稳，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硬茧，记录着无数次生死搏杀的印记。他的目光穿透灼热扭曲的空气，死死锁定高天之上那十轮放射着无边光与热、肆意嘲弄大地的火球。他的胸腔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牙关紧咬，腮帮坚硬的线条绷得如同岩石。风在他脚下呜咽，卷起滚烫的尘土。一种名为责任的重压，和凡人对苍天不仁的滔天怒意，在他体内奔突、咆哮，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那十轮炽阳，如同悬在万灵头顶的烙铁，每炙烤一刻，都碾磨着他的心神。
一个清雅而冷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羿，箭在弦上，不可不慎。”巫咸国的大祭司巫彭，面覆青玉面具，遮蔽了真容，唯有一双深邃的眸子透过眼孔，冷静地映照着天地间的劫火与后羿燃烧的背影。他身着以不知名暗色丝绦织就的祭袍，周身笼罩着一层隔绝酷热的微光，纹样繁复诡秘，似蕴含天地星斗流转的法则。“十日其出，必有因由。然天道无亲，唯显于器。汝之弓矢，乃人皇所赐，人道之器，今日当显神威。然箭离弦时，血火因果便沾于尔手……此箭，便无回头路。”巫彭的声音如同玉石碰撞，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天道？”后羿猛地回身，声音如同撕裂粗粝的砂纸，带着粗粝的怒意与滔天的悲愤。那双精光四射的眼，布满血丝，直视着巫彭。“巫彭！你看看！”他抬起骨节分明的巨手，猛地指向远处的村庄——浓烟滚滚，是最后的焦粮在燃烧；再指脚下，一个原本生机勃勃的聚落，此刻死寂如同鬼域，只余几具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枯骨。人间炼狱，就在眼前。“此乃天地不仁！此乃苍天无道！我后羿，只信手中弓，腰间箭！今日，我便要替这万灵讨一个公道！”他声如雷霆，每一个字都似在灼热的空气里炸响，包含着毁天灭地的决心。
巫彭沉默片刻，面具后的眸光微微流转，并未驳斥。他缓缓摘下腰间一枚非金非玉、通体墨黑、刻有云雷古纹的短匕，递向后羿。“古时神人遗刃‘雷殛’，其芒切金断玉，其重万钧。然于汝，不过借一分破邪锐气。九枚乌羽为翎，十张兽筋为弦，当能承载太阳真炎反噬。”
后羿接过短匕，入手冰凉，一股凛冽肃杀的异样气息直透骨髓，甚至让他手臂的筋肉为之微颤。这显然远超凡物，巫咸底蕴果然深不可测。无暇深究，他拔出一支精心锤炼、以青铜为簇的赤铁大箭——箭杆笔直如青松，簇头在阳光下闪动着冰魄般刺目的冷光，那是夏王室藏宝库中秘藏数十代、传为大禹亲铸的“寒魄铁”。这寒铁所铸箭头乃是王室秘藏的最后九枚之一，专门用来封镇水火之灾的妖异，其内蕴含一丝玄阴之气，正可稍克真阳。
后羿左手持“雷殛”短匕，以无匹神力紧压冰寒刺骨的寒魄箭簇。短匕暗沉的锋芒与箭簇冰冷刺目的锋芒抵死较劲，刺耳尖锐的刮擦摩擦声不断响起，点点肉眼可见的电弧和冰屑在刃锋交击处跳跃迸射！周围空气被两股极致对立的能量扰动，形成紊乱气旋，他脚下的碎石在无形压力下崩解成齑粉，无声地漂浮在尺许空中。后羿虬结的臂膀筋肉寸寸贲起，汗水从古铜色的皮肤上刚刚沁出便被高温瞬间蒸发，留下蜿蜒细长的白色盐渍，额角青筋暴凸如虬龙怒张。
嗡——
一声超越人耳极限的奇异清鸣骤然爆响！
“雷殛”短匕被硬生生压入箭簇寸许深，其上古老的雷纹陡然亮起刺目的电光，如同被强行唤醒，剧烈挣扎几下又最终驯服，化为一道极其凝练、缠绕着幽蓝电蛇的黑色细线，深深烙入了寒魄铁箭簇的肌理！那箭簇颜色更深沉了，中心多了一道漆黑深邃的纹理，散发出致命的威压，四周酷热竟被逼退尺许！后羿反手将已变得滚烫的短匕掷回巫彭。
“够了！”后羿深吸一口灼热如硫磺的空气，这口气如同海潮般涌入肺腑，他壮硕的胸膛高高鼓起。他猛然踏前一步，脚下本已摇摇欲坠的石基彻底粉碎坍塌！烟尘碎石被他周身勃发的无形气劲猛然推开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巨大的彤弓已开如满月！弓身那朱砂浸染、如同血脉流淌的暗红色纹路此刻变得赤红无比，像是吸饱了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搭上雷殛箭！
他瞄准天穹之上那只位置最低、性情最为暴躁乖戾的赤金色金乌。那轮日轮最外缘，隐约可见一只庞大无匹的三足金乌虚影，正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喷吐着烈焰，神态轻蔑，视众生为草芥蝼蚁。
“畜生！为你的孽债纳命来！”后羿的怒吼撕裂了蒸腾的空气。全身的筋肉瞬间膨胀到极限，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点的钢索，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扭曲声。汇聚了上古寒铁之魄、巫咸秘刃之力、人皇气运加持以及后羿一身撼动山河的沛然伟力的雷霆一击——轰然射出！
崩嗡——！！！
弓弦炸响，其声宛若平地惊雷，足以震裂耳膜！一道难以形容其绚烂与可怖的电光撕裂了天空！那不是一道光芒，而是无数纠缠狂舞、瞬间膨胀开来的毁灭雷霆！粗若巨鲸，漆黑核心裹挟亿万炽白、紫红、幽蓝色的狂暴电蛇！闪电撕裂长空的路径上，空间被硬生生犁出一道扭曲褶皱的不规则漆黑裂痕！这道裂痕如同巨大而丑陋的伤疤，贪婪地吞噬着所过之处的光与热！空气被狂暴的力量撕开，留下肉眼可见的音爆尾迹！
吼！！！
天穹深处，一声凄厉到足以震碎山峦的金乌哀鸣响彻寰宇！
那轮悬于九天之上、不可一世的赤金太阳，在触碰到那毁灭性箭矢的一刹那，如同脆弱的琉璃般骤然爆碎！没有缓慢的坠落，没有绚丽的落幕，只有一场宏大而突兀的终结！无法想象的高热物质被蕴含阴寒之力的箭矢引爆，瞬间释放出远超十日同辉的刺目光华！强光吞噬万物，视野只剩下惨白一片！紧随其后，是声音——仿佛天地初开，巨神椎击不周山的毁灭轰鸣！巨大的冲击波以炸裂的太阳为中心，呈环状横扫天际！九天云气被硬生生排开一个直径千里的巨大空洞！冲击波扫过之处，下方遥远的地面传来阵阵沉闷可怕的巨响，山峦崩塌、平原沉降！
碎！无尽的、燃烧着永不熄灭真火的巨大金色碎片，拖着浓烟与赤色的尾焰，如同星辰崩解的壮丽焰火，狂乱而绝望地向大地砸落！每一块碎片落入大地，都引发一次小型的地震！有的落入滔滔江河，蒸腾起百里白气，如同云海翻腾；有的砸穿山腹，熔岩如血泪喷涌而出；更多的散落在焦黑的大地上，化作一片片熊熊燃烧的火焰地狱！
第一轮太阳坠落的瞬间，无数流亡的人群短暂被巨震和强光压倒，惊恐地匍匐在地。不知是谁先抬头，看到了天空那难以置信的空缺，片刻的死寂后——
“射！射下来了！太阳被射下来了！”嘶哑破音的狂喜呐喊如同点燃的火种。
“天神哪！后羿大神！我们有救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涕泪纵横，朝着高台上那顶天立地的身影疯狂叩首，干裂的额头重重撞在滚烫的地面上，砸出血印也浑然不顾。
瞬间，荒野沸腾！濒死绝望的哀嚎被狂喜的巨浪取代！人们挣扎着站起，相互搀扶，朝着后羿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奔去，如同朝圣的信徒看见神迹。无数的哭喊、呐喊、嘶哑的感谢汇成一股震撼天地的音流狂潮，冲刷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
“杀！”后羿对身后的反应充耳不闻。弓弦已然再次满张！第二支、第三支……每一箭射出，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弓鸣与金乌垂死的、撼动灵魂的哀嚎！每一次成功的爆裂都引来大地更强烈的震动与下方更汹涌的狂喜与崇拜！
他的动作已臻化境，抽箭、搭弦、开弓、瞄准、激发！一连串动作在超越凡人极限的速度下，化作一团肉眼难辨的幻影！每一箭都精准无比，直取剩下的金乌。炽白的电弧在每一次弓弦激振时如妖蛇般乱窜，缠绕着他古铜色的躯体。每一次引弓，都牵动天地巨量灵机，形成一股恐怖的吸力漩涡，飞沙走石被卷起，在高台周围形成一条通天彻地的黄龙风柱！箭矢离弦的瞬间，又被更为爆裂的巨大气浪猛地排开！
第八箭射出！
“唳——！”
第八只金乌发出最后的、濒临湮灭前的惨烈啼鸣！那声音如同巨兽濒死前的悲吼，蕴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毁灭的不甘！随即便是彻底的、刺入灵魂的寂静！它没有爆开，只是骤然黯淡、坍塌，如同一块被瞬间烧透、失去最后光芒的巨大熔融金属，以惊人的速度凝固、冷却，颜色从炽烈的金黄变成死寂沉沉的铅灰，如同熄灭的火炭，巨大而无光，轮廓也变得模糊不定，像一滩正在融化污迹。这巨大的死亡火球无声无息地、笔直地砸向遥远的、被后人称为“瀚海”的未来腾格里沙漠深处！沉重的撞击并未立刻传来震动，而是以一种大音希声的恐怖形态挤压着空间，良久，一种极其沉闷压抑、仿佛大地内脏被巨力碾破的声响，才从极其遥远的地方缓慢地渗透而来，伴随着沉闷地震波，轻轻掠过人群的脚底，激起一片寒颤。它坠落的路径上，空气被彻底灼穿，留下一道久久不散、扭曲光影的焦痕轨迹。
天空之上，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十轮烈日，仅余其一！整个天地间的热度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虽然酷暑依旧难当，但不再有那种瞬间将人蒸干的暴烈！
就在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间歇中，一缕被刻意压低的、滑腻而带着奇异热切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离高台最近的人群边缘响起：
“诸位……可认得那是什么？”一个穿着不起眼土布葛衣、身材略显单薄的年轻人指着前方尘埃尚未散尽的土坑。他脸上混杂着刚刚的震撼与一丝极力压抑的、异常明亮的贪婪。他混在狂热的流民和涌上高台的战士之间，存在感极低。他的皮肤略显苍白，身形虽不健硕，动作却极为敏捷，指着的方向，一支巨大无比、燃烧着永不熄灭真火的乌金色翎羽斜插在地上。正是刚刚被射落的第四只金乌爆碎后溅落下来的巨大羽毛之一，散发着恐怖的高温与精纯得骇人的力量气息。
周围人群只顾磕头仰望后羿，对他指的东西并未多看一眼，即便看到了，也只感到一阵心悸的刺痛与灼热，本能地想要远离。
这青年，正是寒浞。他眼珠快速转动，趁一个壮汉被挤倒在地的刹那，看似踉跄欲倒，巧妙地将身体前倾重心放低，同时脚下一勾，动作细微如狸猫扑鼠，将那人绊得一个趔趄朝旁边倒去。在人群短暂分散目光惊呼的一瞬间，寒浞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指尖泛着一层极为黯淡、如同抹了油的黑光！并非硬碰硬去抓那能熔金化铁的恐怖翎羽，而是隔空微屈，指尖黑光如活物般黏附上炽热的羽毛根部地面，巧妙一拨——！
无声无息！
那只巨大的、流淌着毁灭性力量的翎羽被这股巧劲带得从深陷的坑中微微弹起一个极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角度！其蕴含的烈阳真火被暂时束缚在核心。下一瞬，寒浞宽大的葛衣袖袍如同活物般悄然覆盖住那翎羽根部最安全的区域！宽大的袖口如同巨兽吞噬，瞬间将那一小截最核心的、蕴含一缕金乌本命精粹的断羽完全拢住！整个过程发生在不到十分之一个呼吸内，他的身体甚至没有出现明显的异样扭动，在周围人看来，他依旧维持着那种踉跄欲倒的姿态，只是手在慌乱中按了一下地面而已。
他迅速后退一步，脸上重新挤满敬畏与震撼，微微喘着气，眼神迅速扫过周围，确认无人注意这电光火石间的偷龙转凤。袖袍里传来几乎要将手臂灼穿的剧痛，但他脸上却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阴冷的笑意，随即又被更深的敬畏狂热掩盖，如同滴入沸水的油珠，瞬间消失无踪。他仰望着高台上那道如同神魔复生的雄壮身影，眼底深处，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炙热与盘算，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悄然锁定了一个庞大的目标。这截微不足道的金乌残羽，便是他通往深渊或巅峰的第一块垫脚石。他知道，自己捕捉到的不仅仅是一缕力量，更是未来某场滔天阴谋中一枚关键的火种，一枚足以焚毁神魔的暗棋。
后羿屹立如初，对脚下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他手中的彤弓再次满如满月。箭簇依旧对准天空中那只硕果仅存、也被同伴接二连三的死亡吓得瑟瑟发抖的金乌。然而……就在扳指即将离弦的刹那——
“玄——！”一声清越、焦急到极点、带着穿透灵魂神力的凤鸣毫无征兆地响彻心间！
一道极细微、却璀璨得动人心魄、如同最纯净翡翠水滴的碧绿色流光，毫无征兆地从西边地平线激射而至！速度之快，远超音爆！它在距离后羿彤弓正前方不足三丈的虚空中骤然悬停！
是一只体型微小、却神骏非凡的翡翠鸟儿！它通体晶莹剔透，羽翼薄如轻纱，流转着玄奥生机的绿芒，正是姒少康血脉中那玄鸟契约在滔天因果异变下的无意识显现！在十日凌空时，这丝微薄血脉庇护着少康之父缗仓促逃入有仍氏。如今玄鸟预感到天地倾覆、夏室最后一点象征气运的“天命”可能彻底断绝在最后一箭之下，竟无视空间规则显现阻拦！
玄鸟悬停，羽翼高速振动，发出急促无比的清鸣：“玄！玄！玄！”每一声音节，都凝聚着大禹涂山氏所定人神契约的伟力！它围绕后羿，尤其是那蓄势待发的致命箭矢疯狂盘旋！每一次振翅，都在炽热蒸腾的空气中洒下点点清凉甘泉般的碧绿光屑！它渺小的身体，试图挡在那足可射穿星辰的箭矢前方！
与此同时——
九天之上的西王母殿！
玉石雕琢般冷艳无俦的女神端坐在冰魄玄晶神座之上，素手正轻轻捏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盅。她眸光微微低垂，似在凝视盅中映出的凡间景象——十日陨落，浩劫倾覆。波澜不惊。
然而，当那只卑微却凝聚契约气息的玄鸟陡然现身于后羿箭锋之前的刹那，西王母那双古井无波、如同俯瞰万古星河流转的眸子，深处猛然荡开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涟漪！这涟漪迅速平复，却令她手中那万年不化玄冰般的神座扶手之上，无声地、悄然地蔓延开一道比发丝还细、却几乎贯穿整块冰魄玄晶的裂痕！如天心之痕。
轰！！！
下方的狂呼、震撼、悲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毁灭后的虚无与死寂，以及微弱的、被压抑在深处不敢彻底释放的狂喜。天空只剩孤悬的一轮赤日，其余八轮太阳陨灭的位置，留下几片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漆黑空间裂痕。空气依旧干燥灼人，但不再像烧红的铁板般充满毁灭性。
后羿的手臂沉重如铁。那支足以终结最后一只金乌的寒魄箭，终究悬而未发！翡翠般的玄鸟在箭锋前最后一次盘旋，发出一声欣慰而虚弱的清鸣，碧绿流光随即淡化、消散，仿佛从未出现。但后羿知道，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不是因为怜悯这只金乌——它同样罪孽深重——而是那只玄鸟短暂存在所引发的、弥漫于空中的一种……无法言喻的、涉及上古神人之约的气息。
他缓缓放下那张彤弓。弓身依旧通红滚烫，朱砂纹路亮得刺眼，弓弦兀自因承受过度力量而嗡嗡震颤不息。沉重的彤弓挂回臂膀，九星连珠耗尽了他一身神力。
九箭已发，他如同抽去了脊梁的巨兽，浑身如被无形巨锤反复锻打敲击过。古铜色皮肤上，无数细微的血丝从毛孔中渗出，又被滚烫的体温迅速蒸干，留下斑驳的暗红色印记。豆大的冷汗沿着他岩石般的面颊轮廓滚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嘶嘶作响，化作几缕白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痛如撕裂。他眼前景物有些晃动发黑，耳中依旧残留着金乌爆裂的轰然巨响和那凄厉鸣叫的回音，嗡嗡作响。过度消耗本源的疲惫感如同无边的墨色潮水，从骨骼深处一丝丝蔓延上来，淹没了刚才支撑他的狂暴意志。
下方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狂喜与崇拜，此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听起来遥远而失真。那是对神的呐喊，可他只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虚脱与……一种莫名的空洞。
“羿神！万胜！！”
“羿神！活天神啊！！”
“永世不忘羿神恩德！！”
无数张灰败的、濒死的、绝望的脸，此刻因狂喜而扭曲变形，如同怒放的花朵！人们流着滚烫的泪水，冲上高台，有人亲吻他走过的焦土，有人试图触摸他布满伤痕和汗渍的腿。
后羿看着脚下狂热如蚁附的人群，看着那一片片劫后余生的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茫然。他抬头望向天际，那只孤零零幸存的金乌，似乎也被无尽的恐惧震慑，收敛了全部的光焰，正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仓惶地、沿着正常的日行轨道加速逃遁，向遥远的西山滑落。而那只翡翠玄鸟最后消失的地方，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因果的涟漪。
“天道……”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唇角扯动一下，并非笑意。他猛地转身！沉重的脚步踏在高台废墟上，碎石再次发出呻吟崩解。他要离开，离开这由他一手造就，既是救赎亦是毁灭余烬的“神迹”现场！他要找一个地方，让过度燃烧的躯体得以休憩，让沸腾后陷入虚空的头脑得以冷肃。前方，是汹涌的人潮，是跪拜的道路，也是新的深渊入口——神坛已筑，祭品，早已无声供奉。
巫彭的面具依旧冰冷，隐在人群骚动卷起的尘埃阴影中。他看着后羿强撑着伟岸躯体、硬生生挤出崇拜人群走向远处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混乱中那个巧妙藏起金乌残羽、身影快速消失在背阴处的寒浞。他那双在面具后深邃如渊的眼瞳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洞悉了某种灾祸引线已然被点燃的沉重忧虑。他抬头，视线仿佛穿透无尽苍穹，落在西昆仑之上，那里，命运丝线已然缠绕。
那轮孤悬天际、侥幸存活的太阳，终于沉沉坠入西山。最后一抹残红，如同凝固的鲜血，染透了焦枯的大地。夜幕随之垂落，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喘息。而月，一轮惨白而孤高的月，无声地爬上中天，将清冷如寒冰碎片般的光辉洒向这片刚刚经历神怒与救赎的人间。
月光，是如此的冷。
清辉之下，残破大地上的每一个幸存者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