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天平二年,十二月。(公元535年)
晋阳丞相府外,往日的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此刻已荡然无存。曾经络绎不绝的官员、柔然使臣,仿佛被一阵寒风吹散,只余下两尊沉默的石狮和门口几个面容阴鸷、眼神警惕的家奴,更添几分萧杀。
府内,空气凝滞如铅。仆役们个个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埋头做着手头活计,唯恐一丝多余的声响惊扰了那位怒火中烧的渤海王。
正厅上首,渤海王高欢端坐主位。他身着玄色胡服,腰悬佩剑,眉宇间依稀残留着年轻时的英挺轮廓,只是此刻被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他身前,一个婢女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砖面。
“大王……奴婢……奴婢要告发世子殿下!”婢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他…他与郑夫人……行、行那苟且之事……”
话到此处,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头埋得更深,瘦削的肩膀因恐惧而剧烈颤抖,那未尽之言的分量,已昭然若揭。
高欢面容沉静如水,不见一丝波澜,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寒光摄人:“你可知,诬告主子,是何等下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人心底发寒。
“奴婢……奴婢不敢妄言!有、有人证!”婢女抖如筛糠,颤巍巍地指向身后同样跪伏在地、早已面无人色的另外两个婢女。
高欢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那常年征战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瞬间让那两个婢女瘫软在地上。
“说!”一声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
“启……启禀大王……梅姐姐所言……句句属实!”其中一个婢女带着哭音挤出几个字,随即两人都像鸵鸟般将头死死埋下,再不敢抬起半分。
铁证如山!
高欢脸上的平静终于碎裂,变得无比阴沉。他指节捏得发白,猛地一拍案几:“桃枝!去把世子给我‘请’来!”
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寒意,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侍立一旁、貌不惊人的刘桃枝眼皮都未抬,只躬身一个利落的“是”字,便已旋风般转身掠了出去,足下无声,唯余衣袂带起的微尘。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袍的俊朗少年步入正厅,眉眼间与高欢确有几分相似,正是世子高澄。
只是他此刻面色微微发白,眼神闪烁不定,行礼时声音也透着中气不足的虚浮:“父王……召儿前来,不知……有何训示?”
高欢盯着高澄,并未答话,只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几个告发的婢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沉重的厅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内外,偌大的正厅只剩下父子二人,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说吧。”高欢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山岳般的威压,不容置疑。
高澄下意识抬头,正撞上高欢那双蕴严厉的眼睛,心头猛地一悸。他脑中飞快掠过自己近日所为,强自镇定道:“不知……父王要儿交代何事?”
眼见高澄竟还敢装聋作哑,抵赖不认,高欢眼中怒火腾地燃起!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鞘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砸在高澄肩背上!
“唔!”高澄猝不及防,痛哼一声,踉跄后退一步。这一砸,也彻底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瞬间明白了高欢为何震怒!
“桃枝!取家法棍棒来!”高欢的怒吼如同猛虎啸林,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高澄脸色煞白,连声哀告:“父王息怒!父王饶命啊!”然而高欢双目赤红,置若罔闻,冰冷的眼神只盯着门口。
刘桃枝很快捧来一根三尺余长的硬木棍,沉甸甸,透着森然寒意。
“把他给我绑起来!”高欢指着高澄,厉声下令。
一旁的家奴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将挣扎求饶的高澄死死按在条凳上,用绳索捆了个结实。
“嘣!”高欢亲自执棍,铆足了全身力气,第一棍带着风声狠狠落下,结结实实抽在高澄臀上!
“啊——!父王!痛啊!”高澄痛得浑身一抽,惨叫出声。
“堵上他的嘴!干了这等禽兽不如的丑事,还敢嚎叫!”高欢怒斥着下令,对儿子的哀嚎充耳不闻。下人慌忙用布团塞住了高澄的嘴。
第二棍紧随而至,力道分毫不减!棍影翻飞,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压抑的呜咽在厅内回荡。不过十数棍下去,高澄臀部的衣料下已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渗出点点暗红。
……整整十棍!高欢臂力惊人,棍棍到肉。高澄口中塞着布团,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最终眼前一黑,彻底痛晕过去。
“大王……世子殿下……晕、晕过去了……”一旁的苍头(高级家奴)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地禀报。
高欢胸膛剧烈起伏,怒火丝毫未减,反而更炽:“拿盆冷水泼醒!接着打!一百棍,一棍也不许少!”他“锵”地一声将佩剑重重插回腰间,坐回主位,目光如冰刃般盯着行刑的家奴,“打!”
苍头被这目光刺得一哆嗦,低头准备取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本该昏迷的“高澄”,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
…………
“这……这是哪儿?”高诚艰难地睁开眼。感觉到屁股隐隐作痛,他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他只记得自己刚刚考上了成都的公务员,度过了公示期。
刚和朋友喝酒庆祝完回到酒店,紧接着两眼发黑……再睁眼,怎么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高澄下意识想动,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嘴里还塞着又腥又臭的破布!
他惊恐地抬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用青巾裹着头、一脸惊愕的小厮。
再往远处看,一个身着玄色胡服、气势骇人的中年男人,正端坐在主位上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还没等高诚那混乱的脑子理清头绪,那胡服男子冰冷的声音已如寒铁般砸下:“既然醒了,那就继续打!”
高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厮打扮的人,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身后,高高举起了那根沾着暗红痕迹的棍子。
“嘶——!”棍棒再次狠狠砸落!剧痛让高诚闷哼出声,眼前金星乱冒。
“拍古装剧?道具这么真?”高诚只感觉脑袋浑浑噩噩的,根本无法判断这离奇的处境。
主位上的高欢,眼见“儿子”挨打时眼神呆滞空洞,毫无悔意,更是怒不可遏!
他猛地起身,几步跨到近前,一把夺过家奴手中的棍子,怒发冲冠:“孽障!今日我非打死你这不知廉耻的竖子不可!”
“啪!啪!”
又是两记毫不留情的重棍!力道比刚才更甚!
三棍打碎穿越魂,长官我是东魏人。
这三棍直接驱散了高诚的脑中浑噩,让他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
“你这竖子,竟敢蒸于大车(注1),她可是你的庶母!”身后,高欢那饱含震怒的咆哮声,彻底轰散了高诚脑中最后一丝浑噩。
“大车?……高澄?!”
身体承受着棍棒撕裂般的痛楚,灵魂却被“高澄”的记忆疯狂冲刷。
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冲击下,高诚——或者说此刻的高澄,眼前彻底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
晕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充满了冤屈:
车不是他开的,揍却是他挨的!
此时的高欢,怒火仍未消散!他刚刚讨伐刘蠡升凯旋,本是大喜之事,却撞上这桩令高氏蒙羞的丑闻!
看着“儿子”再次晕死过去,他胸中戾气丝毫未消,手中的棍棒竟又要举起!
就在这时,门外家奴急促的声音传来:“大王!尔朱夫人携五公子求见!”
高欢动作一顿,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喘着粗气喝道:“让她们进来!”同时示意家奴停手。
尔朱英娥——高欢的侧室,仪态端庄地牵着小儿子高浟(yóu)步入正厅。
她目光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条凳上那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身影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彩,脸上却立刻堆满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关切:“大王!世子殿下这是……?”
“哼!犯了点‘小错’罢了!”高欢余怒未消,语气生硬,目光转向尔朱英娥身旁粉雕玉琢、眼神灵动的高浟,“你带阿浟来何事?”
尔朱英娥立刻换上温柔笑容,轻轻推了推儿子:“听闻大王得胜凯旋,五郎这孩子,可是日日念着父王呢,缠着妾身非要来给大王请安。”
高浟也机灵地仰起小脸,声音清脆:“阿爷!孩儿想您了!”
看着眼前乖巧聪慧的幼子,再看看旁边那不成器、丢尽颜面的“世子”,高欢心中的怒火与失望交织翻滚,厌弃之情更甚。
他冷哼一声,对家奴厉声吩咐:“将这竖子拖到后院空房关起来!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命令刚下,门外又传来家奴急促的通禀:“禀大王!王妃求见!”
——高澄的生母,正妃娄昭君闻讯赶到了!
尔朱英娥见状,优雅地欠身行礼:“大王既有家事,妾身与五郎先行告退。”
她牵着高浟退下,在门口与匆匆而入、满面焦灼的娄昭君擦肩而过时,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娄昭君此刻心急如焚,哪有心思理会她。
尔朱氏的身影刚消失,娄昭君便冲到高欢面前,看着儿子惨状,心痛如绞,对着高欢哭喊道:“贺六浑!你好狠的心肠!竟将阿惠打成这般模样!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亲生骨肉?”高欢怒极反笑,声音如同寒冰,“你也知道他是我亲生的!可他却干出‘蒸于郑大车’这等禽兽不如的丑事!败坏门风!辱没祖宗!”
娄昭君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她之前也隐约听到些风言风语,但只以为是空穴来风,万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是从丈夫口中亲自证实!
“这孩子……哪有一点像我的样子!骄纵跋扈,荒淫无度!”
高欢越说越气,眼中戾气翻涌,猛地一甩袖袍,“依我看,此等不堪之子,不配为世子!尔朱氏温良贤淑,阿浟聪颖仁孝,我意,改立阿浟为世子!”
“什么?!”娄昭君如被踩了尾巴的母狮,瞬间炸了!儿子挨打她尚能强忍,但废立世子,动摇她的根本地位,这是她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
“大王三思啊!”娄昭君声音尖利起来,“阿澄自幼天资聪颖,为王府立下多少功劳!岂能因一时糊涂犯下的小错,就轻易废黜?”
“小错?!!!”高欢气得额角青筋暴跳,指着地上昏迷的儿子,“淫辱庶母,悖逆人伦,在你眼中竟是‘小错’?!娄昭君,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来人!送王妃回房歇息!”
“同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王妃!”高欢最后这句补充,冰冷决绝,将娄昭君也一并软禁起来,彻底斩断了她营救高澄的可能。
一场废立世子的风暴,已在高欢心中酝酿成型。
注1:《北史·卷十四·列传第二》,原文为:“神武之征刘蠡升,文襄蒸于大车。”蒸于代表卑幼主动侵犯尊长,而非双向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