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高澄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得益于元仲华带来的疗伤药膏,敷在伤处冰冰凉凉的,竟真缓解了几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
距离那小丫头第一次冒险探视,已过去两天半。
高欢似乎彻底遗忘了这他个“不肖子”,将高澄扔在这简陋囚室后便再无音讯。
除了伤处依旧牵制行动,高澄倒也落得清静,日日令家奴取些书简来打发这难熬的囚徒时光。
倒是元仲华,风雨无阻,每日变着法子溜过来,不是送些精巧吃食,便是絮絮叨叨讲些府中趣闻,两人倒是因此熟络了不少。
见元仲华日日来此,连看守的家奴们都已习以为常了。高澄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却不想今晚便发生了变故!
今夜,高澄与往常一样,目送元仲华离开,却听见窗外忽然传来家奴压低的声音:“二……二公子?”
高澄好奇的望向外面。只见一个矮墩墩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窗棂外。
只见他对着守卫的家奴们憨厚地咧嘴一笑,笨拙地比划了几下,又似乎悄悄往领头的袖中塞了点东西。片刻后,家奴们竟真的犹豫着让开了些许空间。
高澄撑起身,借着昏暗的灯火,眯眼打量着窗外那张有些木讷的圆脸——正是他的亲兄弟,高洋。
这……真是我亲弟?看着眼前的这张圆脸,高澄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除了都姓高,眼前这“小黑胖子”简直像是从哪个山坳里捡来的!
这个小胖墩皮肤黝黑,身材矮壮敦实,与高欢年轻时的英挺俊朗差了十万八千里。
高澄回忆起记忆碎片中的高洋,好像因为这副尊容,在府中备受兄弟姐妹们的轻视和嘲弄。
不过高澄可不敢因此轻视他,往前几年,高欢令诸子理清乱麻,别人都在规规矩矩整理,唯有高洋,一刀斩断乱麻(注1)。这足以展现出高洋的不凡了。
往后几十年,高洋似乎是被称为英雄天子?然后又变成暴君了?
得益于高澄和弟媳李祖娥的事情,他对这位二弟的“丰功伟绩”可是印象深刻。
我愚蠢的欧豆豆啊,装傻对我是没用的。我读过历史了,高家除了我和我儿子,全员恶人。
高澄基本可以确认,此时的高洋就是在韬光养晦,剩下一分判给高洋也被穿越者夺舍了。
窗外的“小黑胖子”高洋,见兄长望来,依旧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木讷笑容,瓮声瓮气地开口:“大兄莫要太过忧心。我已将兄长的处境告知了舅舅(娄昭君之弟娄昭)。舅舅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舅舅,感情好啊!娘亲舅大,多上一份保险也不错,看来小老弟还挺靠谱的。高澄对高洋的表现很是满意。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原主的腔调,尽量显得自然:“嗯,有劳二郎费心了。”
看着眼前这个敦厚老实的小胖子,高澄很难将他与日后的变态皇帝联系到一起。
而听到高澄的夸奖,高洋古井无波的脸上居然一时之间有些控制不住。
“刚刚,大兄夸我了?”
高洋一度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他很难不这么想,因为以往高澄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对他也是极尽挖苦,今天居然破天荒的夸了他。
高洋手足无措地搓了搓衣角,笨拙地转移话题:“大兄…伤…伤还疼吗?我…我带了点伤药……”
说着,竟真的从他那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个比元仲华带来的简陋得多的小瓷瓶,小心翼翼地从窗缝递了进来。
这操作把高澄整不会了。韬光养晦就韬光养晦,装傻就装傻,你这还自带探病道具是几个意思?走亲戚串门吗?
好像也对,我是他亲哥啊!
高澄看着那瓶朴实无华的伤药,再看看高洋那副“做了好事求表扬又怕被嫌弃”的别扭表情,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多好的一个小孩,愣是遇上精神霸凌了。
“呃…多谢二郎。”高澄接过药瓶,入手冰凉粗糙。
行吧,甭管真心假意,这“兄友弟恭”的戏码他得接着唱,“药我收下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免得母亲担心。”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未来的暴君弟弟“深情交流”,于是赶紧下了逐客令。
高洋似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些。他再次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木讷样,规规矩矩地对着窗户行了个礼:“那…大兄好生养伤,二郎告退。”说完便像个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院外的夜色里。
高澄捏着那瓶廉价伤药,看着高洋消失的方向,半晌没动
“啧……”他咂了咂嘴,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无比清醒:这小黑胖子绝对在装!那点演技或许能骗过原主和其他兄弟姐妹,但骗不过他这个手握“历史剧本”的老六!
可另一方面……刚才高洋那瞬间的错愕又那么真实。一个长期被忽视、被嘲笑的“傻子”,突然得到一句来自他仰望的兄长的、不带恶意的评价,那反应……装得出来吗?
“想那么多干嘛!”高澄甩甩头,把纷乱的思绪抛开,自嘲地笑了笑,“自身都难保,还有空分析变态儿童心理?”
他把高洋的药随手放在元仲华带来的那堆精致药品旁边,对比鲜明。一个粗糙实用,一个贴心周全。
“算了,管他是真傻假傻,是韬晦还是变态发育……”高澄重新趴回榻上,感受着伤处传来的丝丝凉意,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不管他以后会做什么,至少现在,他只是我高澄的弟弟。”
从小就出生与孤儿院的高澄,曾经也渴望过亲情的温暖,如今有个一个弟弟,似乎还不错?
然而,这份刚冒出头的温情,尚未在他心头焐热。窗外骤然响起一个冰冷的男声!
“大王有令!尔等差事已毕,即刻退下!”
紧接着,是家奴们带着惊惶的、唯唯诺诺的应诺声和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高澄浑身汗毛瞬间倒竖!这声音他认得——是他父亲高欢身边的那个苍头,刘桃枝!
这是,要……对他动手了?!
注1:《北齐书·文宣帝纪》记载:“高祖(高欢)尝试观诸子意识,各使治乱丝,帝(高洋)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