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跟在司马子如的身后,由刘桃枝搀扶着。
暮色降临,晋阳丞相府内宅的回廊依次点起灯笼,晕黄的光晕在渐深的蓝夜里晕染开一片暖意。
甫踏入内宅庭院,高澄的目光便远远锁定了廊下的高欢。
“大王,世子殿下已带到。确是婢女诬告”司马子如躬身禀报,声音沉稳。
高欢微微点头,目光掠过司马子如,径直落在高澄身上,对婢女的结果浑不在意,“阿惠,过来。”他抬手抹去眼角未干的泪痕,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高澄凝神望去。不过几日未见,高欢眉宇间确乎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但眼眸依旧锐利如初。
高澄侧过头,向身旁的刘桃枝微微摇头示意。
刘桃枝会意,松开了搀扶的手臂。高澄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腿上传来的阵阵钝痛,挺直腰背,试图迈出平稳的步伐走向高欢。
但还没走出几步,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自腿根窜起,他身形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刘桃枝下意识要抢步上前,却被高澄一个坚决的眼神制止。
“开玩笑,都不小心跪了还让你扶干嘛?”高澄心道。
从小调皮的高澄深谙——认错态度必须要端正!既然腿麻导致失仪跪倒,那不如干脆做戏做全套。
眼见儿子竟是如此“跪拜”而来,高欢心头剧震,眼眶不禁发热:“阿惠!莫怪父王心狠……父王何尝忍心伤你?”他声音哽咽,“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司马子如适时开口,语带感慨:“世子殿下至纯至孝,诚心拜服于大王膝前!”
一时间高欢,高澄二人倒是显得父慈子孝。
恰在此时,门外的家奴趋前低报:“大王,王妃到了。”
高欢微微颔首。司马子如与刘桃枝对视一眼,极有眼力地悄然躬身退出了庭院。
令人惊愕是,娄昭君竟一步一叩首,姿态卑微地缓缓挪了进来!
原来,自从高洋将高澄受刑之事告知娄昭,娄昭便深知其中利害,立刻转告了姐姐娄昭君。
此刻娄昭君便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在夫妻间划下难以弥合的裂痕。如此这番做派,只为求得夫君的宽宥
“夫人,你这是何苦!”高欢心痛如绞,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一把将发妻紧紧搂入怀中,那温软身躯上传来的微微颤抖更让他心如刀割。
“大王,妾已然知错,管教无方,累及阿惠,累及大王忧心。”娄昭君伏在他胸前,声音带着哀泣。
高欢长叹一声,搂着妻子的臂膀紧了紧,目光再次投向咬牙跪地的长子。看着娄昭君万分憔悴的面容,再思及高澄腿伤未愈却强撑至此,心中最后那点责难也烟消云散了。
他松开娄昭君,大步走到高澄面前,伸出双手,一手用力将高澄搀扶起来,另一手则紧紧揽住了妻子的肩背,将这一对母子一同拥入自己的怀中。
高欢感受着怀中微微颤抖的高澄,以及妻子单薄肩背上传来的冰凉,连日来的忧惧、愤怒……种种情绪汹涌而至,一时间再也抑制不住。
这位权倾天下的枭雄,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将头埋在妻儿之间,放声大哭起来!
娄昭君也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所感染,积蓄已久的泪水也决堤而下,伏在他肩头嘤嘤哭泣。
与此同时,高澄的眼中,也瞬间涌上了晶莹的泪花!
高欢与娄昭君这泪中有几分真情实意,高澄无从分辨。他只知道自己这眼泪绝对货真价实!
原因无他,高欢这一抱好死不死的碰到自己的伤口了。
痛啊!
三人就这样相拥痛哭。高欢是情难自已的宣泄,娄昭君是委屈后怕的释放,而夹在中间的高澄,则是真真切切地“泪流满面”。
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之后,高欢终于松开了两人。他双手仍搭在高澄肩上,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苍白的脸:“阿惠,莫要怪父王……”
高澄强忍痛楚,勉强摇头,声音低哑:“父王责罚,天经地义,孩儿不敢有怨。”
高欢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点了点头,,又转向娄昭君,伸手轻抚她哭红的眼角,语气满是疼惜:“夫人也无需如此自责。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他低声安抚,用指腹轻轻拭去妻子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久违的温柔。
灯火摇曳,高欢温言安抚着妻儿,娄昭君低声诉说着愧疚与担忧,高澄则强忍疼痛,恰到好处地回应着父母的关切。
片刻温存后,高欢轻轻拍了拍高澄的肩膀,又深深看了一眼娄昭君,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院门。司马子如与刘桃枝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外。
“子如兄!”高欢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司马子如的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激赏,“此番能使我父子冰释前嫌,重拾天伦,皆赖子如兄从中斡旋,功莫大焉!”
司马子如连忙深深躬身,几乎将头埋到胸前,连声道:“大王言重!折煞微臣了!此乃臣分内之责,能为大王、为世子、为王府安宁略尽绵薄,是臣莫大的荣幸,实不敢当大王如此盛赞!”
话虽谦卑,然其微微上扬的嘴角与眼底闪过的自得,却难掩其心中快慰。
高欢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抬头望向天际。夜幕笼罩四野,星辰微现,丞相府各处廊下的灯笼也愈发显得明亮。
他朗声道:“今日天色已晚,本王心绪亦难平复。子如兄,明日,本王当在府中设宴,专为答谢兄台今日之大德!此宴非为酬酢,实乃本王一片诚心,子如兄万勿推辞!”
司马子如闻言,心头大定,面上感激之色更浓,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无比:“大王言重!臣惶恐!此皆大王洪福齐天,世子纯孝感格,臣不过略尽绵薄,分内之事,岂敢居功!大王厚恩,臣…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