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能豆 第2章 烈日通知书(下)

作者:之一然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7-02 17: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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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老栓手里的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那双布满厚茧、关节粗大的手,剧烈地哆嗦起来,几乎无法控制。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但他顾不上了,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纸,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捏着那脆弱的纸页,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瓷器,稍一用力就会破碎。

他把纸凑到眼前,浑浊的眼睛用力地眯着,几乎要贴到纸面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艰难辨认着:“临…江…大…学…覃…能…录…取…通…知…书…”每一个字都念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头里。

厨房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碗碟碰撞的声音。母亲李秀娥系着看不出本色的旧围裙,手里还沾着玉米面的粉末,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儿子,和老头子手里那张纸,以及老头子那如同见了鬼般、混合着震惊、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

“咋…咋了?栓他爹?能娃?出啥事了?”李秀娥的声音发颤,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围裙在手里无意识地绞着。

覃老栓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憋了足足好几秒,才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那声音里充满了积压了半辈子的辛酸、屈辱和此刻喷薄而出的狂喜:

“中了!秀娥!咱家能娃…能娃他考中了!临江大学!老天爷开眼啊!”

仿佛一股电流瞬间击穿了李秀娥的身体。她浑身剧烈地一颤,手里的玉米面簌簌落下也浑然不觉。她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抢过覃老栓手里的通知书,只看了一眼,那上面清晰的字迹就像烙铁一样烫进了她的眼睛和心里。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脚下一软,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娘!”覃能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母亲瘦小的身体。

李秀娥靠在儿子怀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死死攥着那张纸,仿佛攥着全家的命根子。她再也忍不住,干涸了许久的眼眶瞬间决堤,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儿子的手臂上,滚烫滚烫。

“我的儿啊…我的能娃啊…”她泣不成声,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儿子的头,又一遍遍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语无伦次,“苦了你了…苦了你了…老天爷…开眼了…开眼了啊…”

小小的黄土院落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悲怆的狂喜所淹没。父亲覃老栓仰着头,对着白花花的、刺目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泪水顺着他黝黑深刻的脸沟肆意奔流。母亲李秀娥抱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覃能跪在滚烫的土地上,抱着母亲,感受着父亲粗糙的手掌落在自己肩头的沉重力量,泪水更是汹涌。

这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先是隔壁的刘婶探出头,紧接着,前院的王伯,后院的赵家媳妇……小小的院门口很快聚拢了一圈人。大家伸着脖子往里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哎哟!这是咋了?哭成这样?”

“听着像是…能娃考上大学了?”

“真的假的?啥大学?”

“老天爷!临江大学?!那可是顶顶好的大学啊!”

“哎哟喂!老覃家祖坟冒青烟了!真出息了!”

“秀娥嫂子,别光顾着哭啊!大喜事!大喜事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瞬间刮遍了柳河镇的犄角旮旯。原本死寂的、被酷热笼罩的小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讯,仿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瞬间活泛起来。赞叹声、羡慕声、议论声嗡嗡地响成一片,像一群被惊起的麻雀。

“能娃打小就聪明!我就说这孩子有出息!”

“老覃家这下可熬出头了!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

“临江大学…啧啧,那可是大城市!出来就是国家干部!”

院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小小的土院门堵了个严实。大家伸着脖子往里看,脸上带着或真诚或复杂的笑容,议论纷纷。覃老栓终于从那种巨大的情绪冲击中稍稍缓过神来。他抬起粗糙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那古铜色的脸上因为激动和窘迫而泛起一层异样的红晕。他努力挺了挺那常年被生活压弯的脊梁,清了清嗓子,对着院门口的人群,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的洪亮:

“他…他婶子,他叔…都…都来了?是…是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家能娃…考上临江大学了!考上了!”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那张通知书的触感。

“恭喜啊老覃!”

“老覃家出了条真龙啊!”

“能娃,好样的!给咱柳河镇争光了!”

“啥时候摆酒?这喜酒必须得喝!”

恭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覃老栓和李秀娥忙不迭地应承着,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骄傲、疲惫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李秀娥更是手忙脚乱地要去灶房烧水泡茶,被邻居刘婶一把拉住。

“秀娥姐!还烧啥水!这大喜的日子,赶紧的,家里有啥好嚼裹(指好吃的)都拿出来!”刘婶嗓门亮,满脸喜气,“我家灶上还炖着半只鸡,我这就端过来!他王伯,你家里过年存的酒还有吧?快回去拿!今儿咱给老覃家贺贺喜!”

众人哄然应好,纷纷转身回家拿东西,小小的院子顿时更加喧闹起来。覃能站在一旁,看着父母被众人簇拥着,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绽放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听着那些真诚或不那么真诚的恭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狂喜过后,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开始悄然滋生——那是责任,是期待,是绝不能再回头的压力。

就在这时,父亲覃老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拨开围在身边的人群,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冲回了堂屋。堂屋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他径直走到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漆皮剥落露出原木色的旧条案前。条案上方贴着一张褪色的灶王爷像,下面供着一个掉了漆的木头牌位。

覃老栓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拉开了条案中间那个唯一带锁的小抽屉。抽屉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塑料皮存折本子。

围在堂屋门口看热闹的邻居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知道,那小小的存折,是老覃家压箱底的“命根子”。覃老栓双手捧着那存折,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一件圣物。他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门口的人群,最后落在儿子覃能身上。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豪言壮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低沉而嘶哑的、带着千斤重量的叮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能娃…拿着!”他把存折塞进覃能同样颤抖的手里,那存折薄薄的,却烫得惊人。“家里…就剩这些了!爹娘没本事…可这学,你得给俺们上!上得漂漂亮亮的!给咱老覃家争气!给咱柳河镇争光!”他死死盯着儿子的眼睛,那眼神里混杂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最深沉的期望,“记住!走出去了…就莫回头!莫回头!”

“莫回头”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覃能的心上。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本小小的、暗红色的存折,封面上印着“东原县农村信用合作社”几个褪色的字。他下意识地翻开,扉页上用蓝黑色的钢笔水清晰地写着户名:覃老栓。存款余额一栏,是几个同样用钢笔手写的数字:陆佰叁拾柒元整。

六百三十七块。

这就是这个贫瘠之家,举全家之力,甚至牺牲了大哥覃刚的前程,一点一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支撑他走向那个未知大城市的全部希望和重量!

院门外,不知是谁点燃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声瞬间撕裂了午后的沉闷,红色的碎纸屑在灼热的空气中纷纷扬扬地飘落,带着硝烟的气息。鞭炮声、邻居们的喧闹声、父母压抑的啜泣声,还有那句沉甸甸的“莫回头”……所有声音都混在一起,像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覃能的耳膜和心脏。他攥紧了手里那本滚烫的存折,指关节捏得发白。抬起头,透过攒动的人头和飘散的红色纸屑,他看见父亲覃老栓佝偻的背脊在鞭炮的硝烟中似乎挺直了一瞬,母亲李秀娥挂着泪的脸上努力绽开一个近乎悲壮的笑容。

夕阳不知何时已悄然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的金红。那炽烈的光芒斜斜地投射下来,将父子俩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在身后滚烫的黄土上,一直延伸到那低矮的黄土院墙外,仿佛一条艰难延伸、通往未知远方的路。院墙上,几茎枯黄的狗尾巴草在热风中微微摇曳,投下细长而颤抖的影子。

前方,是临江大学,是跳出农门的光环,是全家几代人赌上一切换来的船票。

身后,是贫瘠的黄土,是父母佝偻的背影,是大哥沉默的牺牲,是那句沉甸甸、带着血泪的“莫回头”。

通知书薄薄的纸张边缘,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一道冰冷而锋利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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