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日如岁,欢辰若瞬。
眨眼之间秋分就到了。每日的暮色都把谷外的群山遮得鸦黑。
徐立的章已经刻好了。吴柒扛着两根毛竹从旁边过,凑上来看了一眼:“哟,‘身外身’……你怎么刻这么个章?”
因为做了个“梦中梦”。徐立这么想着,并没说出口,只是把章递给吴柒看。
”还是阴文的……你喜欢阴文的章?”吴柒拿着章在手背上试盖了一下,似乎有点忙,没等他回答就急匆匆地走掉了。
“谁会喜欢阴文的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在徐立脑子里响起,“一般人都喜欢阳文才对。”
“可我不是一般人。”徐立听见三十岁那年的自己这么回答着,三十岁的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把篆刻刀,刀柄上缠着一丝丝的红色细线,衬得刀尖下的青黑章料更黑了,像是能滴出油来。
“对,你都遇见我了,怎么可能是一般人?”叶辞的一双眉毛向侧鬓一挑,黑白分明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催出他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
“哎!你又在笑~啊~”女孩子的嗓子紧了些,拖得长长的两个字仿佛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他最扛不住的就是她这种语调。
就这样,本来两三个小时就能刻好的章,足足花了三天。当他终于把那枚印章刻好,把篆刻刀还给叶辞时,她翘起嘴巴:“章料是我的。”
“对,是你的。”
“篆刻刀也是我的。”
“对,是你的。”
“连字都是我替你写的。”
“对,字也是你的。”
“哼哼!”女孩子的下巴一仰,
“还有什么是你的?”
“啊?”亮晶晶的眼神飞快地在眼眶里转了几次,又垂了下来,“还有?……”
“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不到了。你,亲口告诉我。”她的眼皮垂了下来,不去和徐立的眼神接触。
窗外的槭树伸开一片片如小手掌一般的叶子,红得像火。
女孩的脸色比槭树叶还红。
徐立的眼光自始至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回答:“还有刻章的人。”
窗台的凤仙花吐着一簇簇蝴蝶状的花瓣,红得像背后的霞。
窗里的人张开自己的手指,小心地盖上对面人的指尖。纤细的手指甲顶端有凤仙花染过的痕迹,红白分明。像是桃花梨花开了。
开在久不见光的青苔上。
徐立从回忆里醒过来,远处传来冬冬的钟声。
一,二,三……徐立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先慢后快,慢十八下,快十八下,反复三次。共一百零八次。
是有无寺里的百八钟。
现在还不到暮钟的时刻,非年非节,这个时候敲百八钟,是有什么仪式吗?
法会?
祈福?
还是超度?
去年除夕,他抱着怀里的花猫,和黑竹抵膝而坐,听着众人的“耳卜”和调侃,一直到钟声停止,他才发觉自己早忘了数到几了。
后来的那场小地震让他彻底地融入了这个枕松驿,他起初是开心的。
可隐松的庇护让他也成了特殊人员,他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和叶辞再也没有可能了。于是开心掺进了苦涩,像蜜糖水里搅进了黄连汁。甜还是甜,苦还是苦,不能互相抵消些许。
在百八钟的余韵里,他摊开掌心,她留下的护身符仿佛还在他手心里。
苔色提花缎子做的小小锦囊上用鸦青色绣着篆体的“平安”,黑色丝线拧成的流苏,一绺绺在他掌纹间扫过。
他紧紧地握住它在手心里,又缓缓松开。
手里什么也没有。
从那场车祸后,他被卷进了莫名其妙的官匪勾结,无暇他顾,等到再想起来了,已经在枕松驿呆了一个多月,哪里还能寻得到它的痕迹?
后来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每个满月夜都潜回留余,在叶辞的窗下等着,想至少好好告个别,但再也没见窗里的灯亮过。终于在上次,他还没停好车就发现了那扇窗前两个熟悉的人影,一个戴着鸭舌帽,另一个穿着运动装。
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来了,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连累了叶辞。
他按住狂跳的心脏,驱车继续向前,装作若无其事,从那扇窗外路过,轻轻地在心里叫着:“叶辞——”
发音平缓的两个字从舌尖上飘落,如同一张绘着精细花样的白绵纸。
“再见。”
驿中日长,徐立渐渐习惯了不再下山的满月夜。
他不再去想叶辞。
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自从进了枕松驿,他和叶辞便再无可能。既然如此,何苦徒增因果?
他在罗浮阁中又见到了《三世因果经》。这个版本没有好看的封面。封面上是一望无际的深蓝。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书里面,我一页都没看过。”
“我其实对佛教这些因果转世的事儿也不感兴趣。”
……
因果如是,信不信,都会深陷其中。
他甩甩头,把涌上来的回忆压下去。
抬眼看到荷衣在窗边绣花,他就去帮荷衣整理绣线。
荷衣的手很巧,针脚细密,绣出的梅花栩栩如生。她总是一言不发地做活,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黑葡萄般的眸子平静如水。
渐渐地,徐立发现自己在看荷衣的时间比看绣品还长。
她挽发的姿势,低眉的神态,让他想起某个不该想的人。但荷衣终究是不同的——她不会对他笑,不会突然戳他肩膀,更不会在雨天和他挤一把伞。
吴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看见徐立帮荷衣拾起掉落的银针,看见徐立在夜里站在楼下,隔着窗纱看着窗里一盏荷花状的夜灯,看见徐立从自己新带回来的几块章料里挑走一块暗红色的,说自己喜欢红色,其实红色的不止那一块,只是那一块上的花纹像极了盛放的荷花。
他也看见袁梦站在廊下,一双银灰色的眸子紧紧追随着徐立的身影。
——她知道吗?
——她当然不知道。
吴柒握紧了手中的聚魂笔,又慢慢松开。
有些秘密,注定要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