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没有天空，没有大地。
头顶是缓缓流动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巨大水母群，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四周是五彩斑斓的珊瑚森林，巨大的海葵像花朵一样绽放。成群结队的奇特鱼类从我身边游过，拖着绚烂的光带。
空气中弥漫着咸湿而又清新的气息。
我可以呼吸。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皮肤变得更加白皙，甚至有些透明。手指的指缝间，长出了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蹼。
“海神之鳞”改造了我的身体。
潮声站在我身边，神情淡漠。
“这里是海底大陆的边缘地带。‘遗忘之海’就在那片珊瑚森林的后面。”他指着远处一片被幽蓝色光芒笼罩的海域，“记住，你只有七天时间。”
“七天之后，如果琳琅还没有恢复记忆，长老院就会强行抹去她所有关于陆地的记忆，让她彻底变回那个高贵的公主，接受既定的命运。”
“那我呢？”我问。
“你？”潮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会被驱逐，永远在这片无尽的深海中流浪，直到被某个饥饿的巨兽吞噬。”
说完，他便转身，化作一道银光，消失在了远方。
我没有时间去恐惧和犹豫。
我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琳琅。
我朝着那片幽蓝色的光芒游去。
是的，游。
我的身体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在水中行动，四肢摆动间，毫不费力地向前推进。
穿过那片巨大的珊瑚森林，眼前的景象让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片静谧得近乎死寂的海域。
海水是深邃的幽蓝色，看不到任何生物。海底铺满了洁白的细沙，无数散发着微光的珍珠点缀其间。
而在海域的中央，有一座用水晶和珊瑚搭建的巨大宫殿。
琳琅就在那里。
我能感觉到。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力，潮声称之为“潮汐之引”。
我加快速度，向宫殿游去。
越是靠近，我越能感受到一种悲伤而又强大的力量笼罩着这里。这股力量排斥着一切外来者。
我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有万钧海水压在身上。
“海神之鳞”的力量在迅速消耗。
但我不能停下。
当我终于到达宫殿门口时，我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宫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是一个空旷的大厅。
琳琅就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的一张由整块月光石雕成的床上。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银白色的长发铺散开来，比最美丽的丝绸还要柔顺。她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变成了覆盖着银色鳞片的、华美而修长的鱼尾。
她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美丽，但也更加遥远，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闭着眼睛，表情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但我知道，她在遗忘。
遗忘那座海边的小屋，遗忘那片属于我们的沙滩，遗忘那个叫陆珩的、带给她无尽痛苦的男人。
我的心，像被生生撕裂。
“琳琅。”我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她没有反应。
我一步步走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
就在这时，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我。
那是她无意识间散发出的力量，保护着她，也隔绝了我。
“琳琅，是我。”我将手掌贴在屏障上，试图将我的温度传递给她，“我是陆珩。”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别忘了我。”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滴落在冰冷的屏障上，瞬间消散。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座荒岛。你救了我，我给你包扎伤口。虽然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但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回城市，你第一次看到车水马龙，吓得躲在我身后。我给你买的第一支冰淇淋，你吃得满嘴都是，像个孩子。”
“你还记得吗？我们婚礼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裙子，笨拙地学着我的样子，在戒指上刻下我的名字。你说，陆珩，就是我的归宿。”
……
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那些我曾经忽略的细节，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屏障没有任何变化。
琳琅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要睡到地老天荒。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海神之鳞”的力量即将耗尽。我的皮肤开始重新适应陆地，在海水中传来阵阵刺痛。
我快要撑不住了。
到了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
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琳琅……”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屏障上，“如果……这就是结局……我也不后悔。”
“能遇见你，爱上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忘了我吧，然后……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
我猛地睁开眼睛。
不知何时，那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已经消失了。
琳琅坐了起来，那双我日思夜想的银灰色眼眸，正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迷茫和空寂，也没有了痛苦和悲伤。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的澄澈。
“傻瓜。”她开口了，声音清脆，像风铃在唱歌，“我怎么会忘了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你……”
“我早就醒了。”她将我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从你来的第一天起，我就醒了。”
“那我为什么……”我看着她，不解地问。
“我在犹豫。”她坦然地说，“我在想，我们之间，真的还能继续下去吗？你和我，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爱你，但我的爱，给你带来了束缚和痛苦。而你的爱，也差点让我死去。”
“继续在一起，我们可能只会互相伤害。”
我的心一沉。
“但是……”她话锋一转，眼中漾起一抹笑意，“这七天，我听着你一遍又一遍地讲我们的故事，我才发现。”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那么美好。”
“原来，那些我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日常，在你心里，却是无比珍贵的宝藏。”
她抚上我的脸颊，指尖冰凉，却带着让我安心的力量。
“陆珩，你不是无知，你只是……太爱我了。爱到，会害怕，会犯错。”
“而我，也不是脆弱，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我的世界。”
“我们都有错。”她认真地看着我，“但是，我们也都爱着对方。这就够了。”
她向我张开双臂。
我毫不犹豫地扑进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她身上有我熟悉的、淡淡的海盐味。
“你真的……不怪我了？”我哽咽着问。
“怪。”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怪你，为什么不早点发现我是一条人鱼。不然，我们就可以早一点，像这样，在海里拥抱了。”
我破涕为笑。
她捧起我的脸，用那双美丽的银灰色眼睛深深地看着我。
“陆珩，你愿意吗？”她认真地问，“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在这片大海里。我会教你我们的一切，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生活方式。”
“当然，你也会失去很多。你的事业，你的朋友，你所熟悉的一切陆地生活。”
“你……愿意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星光，看着她身后的那片瑰丽的海底世界。
我笑了。
我低头，吻上她微凉的嘴唇。
“我愿意。”
这个吻，带着海水的咸涩，却又无比甘甜。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爱，不是占有，不是束缚，更不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改造对方。
爱是理解，是接纳，是愿意为了对方，勇敢地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一起创造一个属于彼此的未来。
我的征途，不是星辰大海。
我的征途，从始至终，都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