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城门在清晨的薄雾中投下厚重的阴影。
秦万川拖着疲惫的身躯,赤着上身,肩上随意搭着那件浸满汗水的粗布外衫,沉默地汇入稀疏的进城人流。
守城的兵丁队长远远看见那标志性的精壮身影,立刻挺直了腰板,挥手让手下放行。
当秦万川走近时,队长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微微躬身:
“二少爷,您回来了。”
秦万川只是微微颔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城内的景象与城外河滩的宁静截然不同,却也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闷。
往昔喧嚣的早市,如今一片凋敝。
稀稀拉拉的摊位上,蔫黄的菜叶无人问津,卖肉摊上的苍蝇比顾客还多,摊主眼神空洞地挥着蒲扇。
行人步履匆匆,愁容满面,压低的议论声像阴沟里的暗流,不断涌入秦万川耳中:
“…听说上游几个县已经绝收了…”
“…城外的河水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少,再不下雨,井水都要不够喝了…”
“…福源号粮铺今早又涨了三成!这帮吸血的蠹虫!”
“…城外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了,昨儿差点把李记的车给掀了…”
秦万川眉头微微皱起。
这旱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后巷,目标明确地走向深处一家不起眼的铁匠铺。
铺门半开着,里面传来有节奏的“叮当”打铁声。
铺子里热气蒸腾,光线昏暗。
一个赤膊的老铁匠,皮肤黝黑如铁,正抡着铁锤,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四溅。
秦万川停在门口,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老铁匠似有所觉,他直起身,转头看向门口。
看清是秦万川,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二少爷,你来得正好。”老铁匠的声音粗犷,“您要的家伙,成了!”
他转身走到铺子内侧一个擦拭得锃亮的木架前,取下一个用深青色厚帆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秦万川上前一步。
老铁匠解开帆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柄朴刀。
刀身长约三尺有余,宽约三指,线条简洁流畅,带着一种未经开刃的厚重。
整把刀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纯粹的实用感,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杀伐之气。
这正是秦万川按照心中所求,不惜重金,委托青阳城最好的铁匠,用上等镔铁掺入少量玄铁精打造的。
他不要花哨的长剑,只要这最贴近他心中江湖豪客形象的凶悍朴刀!
老铁匠将朴刀递给秦万川,“按你的要求,加厚了背脊,加重了分量。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试试手,看合不合心意。”
秦万川接过刀柄。入手一沉,分量感十足,至少比他平时练功用的大刀重上数倍。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手腕一抖,下意识地挽了个刀花。
“呜——!”
刀身破开空气,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呼啸。
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那力量感却已展露无遗。
朴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与他那身爆炸性的力量隐隐契合。
老铁匠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他打铁几十年,见过不少练家子试兵器,但像秦万川这般年纪,第一次拿起如此沉重的真家伙,就能挥动得如此沉稳有力的,还从未见过。
“好力气!”
老铁匠赞了一句,随即又摇摇头,“不过,刀是凶器,力气大是根本,但光有力气不会用,也是白搭。容易伤着自己,也容易惹祸。”
秦万川收刀而立,他看向刘师傅,嘴唇微动,最终只是深深一点头。
他从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足额的的银子,无声地递了过去。
这钱虽多,但对他秦家二少爷而言,不过是零用。
老铁匠也不推辞,接过锦囊,入手便知分量足够,看也不看就收入怀中。
“谢二少爷惠顾,世道不太平,城外流民如蝗,城内人心浮动。这把刀……锋芒太盛,轻易莫要示人。若要习练,务必寻那荒僻无人之处,免得惊扰旁人,也免生事端。”
他再次叮嘱,语气诚恳。
秦万川再次点头,将朴刀仔细地用帆布重新包裹好,抱在怀里。
他抱着包裹,转身离开铁匠铺。
走出巷口,重新融入主街那愁云惨淡的人流。
“让开!速速让开!秦府赈灾粮车!”
就在这时,前方街道传来一阵喧哗和骚动,人群迅速向两边分开,带着惊恐和避让。
只见一队彪悍的秦府护卫,护着七八辆满载鼓胀麻袋的宽大板车,正缓缓穿过街道,朝城外驶去。
麻袋上,“精米”二字清晰可见。
人们分开街道两侧,投向粮车的目光异常复杂,有感激,有期盼,更多的则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一些面黄肌瘦的人,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麻袋,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
秦万川抱着刀,站在人群边缘,默默地看着车队经过。
他看到了队伍后面跟着的一个娇小的身影——他的妹妹秦玉璇。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小脸绷得紧紧的,怀里抱着一本账本,眼神不断扫视着周围的人群,显得有些紧张。
她是被父亲派去管理城外粥棚的事务了。
秦万川知道,妹妹喜欢负责管理各项事务,整天忙东忙西,精力十分旺盛。
父亲的安排正如她所愿。
车队远去,人群重新合拢,议论声更大了。
“秦家仁义啊!这可是实打实的精米!”
“精米?谁知道是不是面上一点好米,底下全是麸糠…”
“嘘!慎言!秦家肯放粮就是活命之恩!你这话传出去…”
“唉,杯水车薪…城外多少人啊…”
“西城那边…昨天抢粮,死了好几个…惨呐…”
听着这些议论,秦万川抱着朴刀的手臂微微收紧。
他抬头望了望天。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河滩的水,恐怕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而这青阳城的水,无论是河里流淌的,还是人心深处维持平静的那一汪,似乎也都在烈日下飞速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