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正厅,空气凝滞如铅。
主位上,方同礼竭力挺直腰板,想撑住一家之主的体面。可鬓角渗出的冷汗,指尖那压不住的轻颤,早把他心头的惊惧出卖得一干二净。
客座首位,黑虎帮副帮主钱彪大喇喇地歪坐着,一只沾满泥污的靴子,嚣张地踏在光洁的椅面上,留下刺眼的污痕。
身后四名精悍帮众,眼神如刀,扫得厅内一众家丁噤若寒蝉。
“方老爷,”钱彪咧嘴,声音粗嘎,“咱们弟兄都是直肠子,不懂那些弯弯绕。兄弟们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拿命给你方家货船保驾护航,十几年了,方家这份平安钱,可是月月准时,从未短缺过。怎么着?”
他身子猛地前倾,一股凶蛮的气势直扑方同礼面门,“如今攀上秦家那棵大树,就觉着翅膀硬了?想把咱们兄弟用血汗浇出来的规矩,当个屁给放了?”
方同礼喉头滚动,强作镇定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动作刻意放得极慢:
“钱帮主此言差矣。方秦结亲,确是天赐良缘。只是这平安钱月月小涨,积年累月下来,实在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我方家力有未逮,这价钱,总感觉得再议一议……”
“议?!”钱彪一掌拍下,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乱跳,“议你娘的头!”
他霍然起身,魁梧身躯如铁塔般逼近:“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少一个铜板!老子就让你方家的船,在青阳河里喂王八!”
“老子倒要看看,到时候,方家倾家荡产,你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还指望着能风风光光嫁进秦家的门?!”
“你……你放肆!”
方同礼被戳中心底的恐惧,气得浑身筛糠似的抖,指着钱彪,声音都变了调。
他万没料到,这钱彪竟如此凶狂,连秦家的虎皮都镇不住他!
“爹!”
屏风后传来方清雪一声压抑的惊呼。
钱彪听见这声娇呼,怪笑一声:“嘿嘿,方小姐也在?正好!秦万林三日后就要来迎亲了吧?你说说,要是方家在这大喜日子前头,沉他娘的一两船药材……啧啧,那场面,秦家的脸面怕是要掉地上踩吧?秦万林这亲,还结得痛快吗?”
“秦家……秦家绝不会坐视不理!”方同礼嘶声喊道。
“秦家?哈哈哈!”
钱彪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声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讥讽。
“秦公?夜上狮子岭?是!名震一方!可那是哪年的黄历了?老秦公五十五了吧?身子骨还像当年那样能扛能打?”
“呵!我看未必!秦家是树大根深不假,可那根,扎不进码头的烂泥塘!码头上的事,靠的是这个!”
他猛地一拍腰间刀鞘,震得嗡嗡作响,“是敢豁出命的狠劲儿!”
他眼神凶狠,看着方同礼如同盯着一只待宰的鸡,字字诛心:
“秦万林?未来的秦家家主?哼!他管得了风花雪月,管得了老子们怎么活命吗?他秦万林就算现在站在这儿——”
钱彪环视大厅,狠狠啐了一口浓痰,“也得按黑虎帮的规矩办!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今天这钱,少一个子儿,老子就叫你方家见血!”
呛啷啷——!
身后帮众手中雪亮的刀锋齐齐出鞘,寒光爆闪,杀气腾腾地向前逼来!
方同礼被这赤裸裸的刀兵威逼得连连倒退,脊背重重撞在太师椅靠背上,面无人色。
这黑虎帮……竟真敢如此!
他们真不把秦家放在眼里!
钱彪狞笑着,伸手欲揪方同礼衣领,给予最后一击——
“看来钱帮主对我秦家,了解颇深?”
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如同玉磬乍响,穿透了厅内肃杀,清晰地在门口响起。
钱彪的手僵在半空,猛地扭头。
厅门外,秦万林一身月白锦袍,长身玉立。
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地落在钱彪脸上。
他步履从容地踏入厅中,目光掠过瘫在椅中,脸色由绝望瞬间转为狂喜的方同礼,微微颔首:
“伯父受惊了。”
语气温润。
随即,他转向眼神凶戾闪烁的钱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位便是钱副帮主?方才在门外,似乎听副帮主高谈阔论,既论及家父年齿,又指点码头规矩,还要……见我岳父家的血光?”
钱彪被那目光一刺,后颈莫名一凉。
但看清秦万林那毫无风霜的面容,还有那双修长白皙的手,那股被一个文弱书生震慑住的羞恼猛地窜上头顶。
他强自挺起胸膛,粗声低吼:
“秦公子!码头有码头的规矩,这趟浑水,您一个读书人,蹚不起!听我一句劝,安心回去当您的新郎官,吟诗作对才是您的本分!这刀头舔血的腌臜事,别污了您的手,更免得……磕碰了您这金贵的贵人身子!”
秦万林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规矩?浑水?”
他慢步向前,目光如冷电扫过厅内每一个黑虎帮众,最终定格在钱彪脸上,语气陡然转沉,带着金石之音:
“钱帮主所言甚是,沾着浑水的脏钱,确实碍眼。秦某一介书生,向来洁身自好,不喜污秽,更不欲沾染血腥。”
就在这时,十数道剽悍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出现,瞬间封锁了所有门窗出口!
冰冷的刀锋寒光,在门缝窗隙间凛冽闪烁!
正是秦家的精锐侍卫!
秦万林直视钱彪骤然收缩的瞳孔,平静道:
“然而污秽当前,扰我岳家清净,惊我内眷安宁。身为读书人,虽不擅拳脚,却也知修身齐家之理。家宅不靖,何以安身立命?”
他微微一顿,抬手直指钱彪:“那只好请诸位,带着你们的规矩,立刻……滚出方府!”
“否则,我不介意让手下这些粗人,帮诸位洗洗这身脏污。只是他们下手,素来不知轻重。万一洗断了胳膊腿……钱帮主,您这讨生活的规矩,怕是真守到头了。”
钱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怨毒地剜了秦万林一眼,又恨恨地瞪向兀自瘫软的方同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姓秦的,算你狠!咱们走着瞧!方家的船,以后在河上可得把招子放亮点!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护他几时!”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带着手下,在秦家侍卫冰冷的注视下,仓惶如丧家之犬般狼狈离去。
厅内死寂,只剩下方同礼劫后余生般粗重急促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