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吴羽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在泥泞的小巷中穿行。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刚从城东的画坊出来,今日又没能卖出几幅画。画坊老板斜着眼睛看他,说他的画“匠气太重,缺少灵气“。吴羽知道,那不过是压价的借口。
转过一个拐角,他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屋檐下避雨。那是个老妪,穿着一件褪色的灰布衣裳,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她怀中抱着一个木盒,约莫一尺见方,表面光滑得像是被人抚摸过无数次。
“年轻人,“老妪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买下这个盒子吧。“
吴羽本想绕开,但老妪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双眼白多于眼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让他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我不需要什么盒子。“吴羽加快脚步。
“它会给你想要的一切。“老妪的声音追着他,“只需三文钱。“
雨声渐大,吴羽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三文钱,不过是一碗素面的价钱。他转身走回去,从钱袋里摸出三枚铜钱放在老妪干枯的手掌上。老妪的手指触到他的掌心,冰凉得不似活人。
“记住,“老妪将木盒递给他时低语,“莫要直视自己的脸。“
吴羽想问什么意思,但老妪已经转身走入雨中,眨眼间便消失在雨幕里,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低头看手中的木盒,木质温润,没有任何花纹或锁扣,却严丝合缝地闭合着。
回到租住的小院,吴羽点上油灯,仔细端详这个奇怪的盒子。在灯光下,木盒呈现出一种暗红色,像是浸透了某种液体。他摸索着盒子的边缘,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盒子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隙,他的手指被划出了一道细小的伤口,血珠渗出来,滴在盒子上,瞬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盒子无声地打开了。
里面是一团暗影,即使在油灯的光线下也看不分明。吴羽伸手进去,触感冰凉滑腻,像是摸到了某种活物。他猛地缩回手,却带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东西——那看起来像是一张人脸,五官模糊,却能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吴羽惊骇地将那东西扔回盒中,盒子却再次严丝合缝地关上了。他心跳如鼓,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当他再次尝试打开盒子时,却怎么也打不开了。
第二天清晨,吴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卖花的阿箬,她半边脸被火烧伤,平日里总是低着头。今日她却抬着脸,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吴画师,求您件事。“阿箬的声音颤抖,“我听说您得了个宝贝,能...能改变人的脸。“
吴羽心头一跳:“谁告诉你的?“
“巷口的刘婆婆说,您昨夜从一位仙姑那里得了宝物。“阿箬急切地说,“我愿意用所有积蓄换一张完好的脸!“
吴羽本想拒绝,但看着阿箬那半张扭曲的脸和充满希望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拿出了那个木盒。这次盒子轻易就打开了,里面静静躺着那张薄如蝉翼的脸皮。
“闭上眼睛。“吴羽说。阿箬顺从地闭上眼,吴羽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贴在她烧伤的半边脸上。脸皮一接触到皮肤就自动贴合,如同融化般渗入肌理。阿箬的脸开始蠕动变形,吴羽惊恐地看着烧伤的疤痕逐渐消失,皮肤变得光滑平整。
当变化停止时,阿箬睁开眼,摸着自己的脸,然后冲到水缸前照看。水中的倒影是一张陌生的美丽面孔——不是她原来的样子,也不是常见的容貌,而是一种近乎完美的、令人移不开视线的美。
“我...我太美了!“阿箬痴迷地看着水中的自己,“谢谢您,吴画师!“她丢下一袋铜钱,欢天喜地地跑了。
吴羽看着手中的木盒,发现里面又出现了一张新的脸皮。他隐约感到不安,但很快被一种奇异的兴奋取代——这盒子确实是个宝物!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羽的名声在小城中传开。他能改变人的容貌,让丑的变美,老的变年轻。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支付的报酬也越来越丰厚。但奇怪的是,那些被他改变过容貌的人,不久后都会变得性情古怪。卖花的阿箬开始嫌弃自己的丈夫,最终跟一个富商跑了;年迈的李员外变得年轻后,竟然强占了儿子的未婚妻;相貌平平的张裁缝变美后,用剪刀划伤了曾经嘲笑过她的人...
吴羽开始做噩梦。梦中那些被他改变过容貌的人围着他,他们的脸不断变换,时而美丽,时而狰狞。最可怕的是,他们都在重复同一句话:“还我本来面目。“
一晚,吴羽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木盒就放在枕边,不知何时自己把它拿了出来。盒子敞开着,里面不再是别人的脸皮,而是一张酷似他自己的面孔。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拿起那张脸皮,贴在了自己脸上。
冰凉的感觉渗入皮肤,吴羽感到自己的五官在移动、重组。他冲到铜镜前,看到镜中是一张陌生而英俊的面孔——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轮廓分明的下颌。这张脸比他原本的容貌出色太多,但镜中人的眼神却让他感到陌生。
第二天,吴羽以新面孔出现在画坊。老板竟没认出他,还对他的画赞不绝口,给出了三倍的价钱。酒楼的老板娘对他暗送秋波,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吴羽尝到了甜头,开始频繁使用木盒改变自己的容貌。有时是英俊少年,有时是成熟男子,甚至有一次他变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体验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每次改变后,他都感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他记不清母亲的样子,忘记了家乡的方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名字是否真的叫吴羽。更可怕的是,他原本的面孔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个雨夜,吴羽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站在小巷中,怀中抱着那个木盒。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陌生,不知是第几次改变后的容貌。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了。
他发疯似的跑回家,翻出所有能映出影像的东西——铜镜、水盆、甚至抛光的铜壶。但无论他怎么照,都只能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脸开始不稳定,五官会轻微地移动、变化,仿佛有无数张脸在他皮肤下挣扎着要出来。
“还我本来面目!“吴羽对着木盒嘶吼,用力摇晃它。盒子打开了,里面是厚厚一叠脸皮,每一张都是他曾经使用过的面容。最底下,是一张皱巴巴的、苍老的脸——正是当初卖给他盒子的老妪的面容。
吴羽终于明白了那个警告的含义:“莫要直视自己的脸。“不是因为盒子里的东西可怕,而是因为使用它的人终将失去自我,成为没有本来面目的怪物。
他颤抖着拿起最上面那张脸皮——那是他记忆中“原本“的样子。但当他把脸皮贴上时,却感到一阵剧痛。脸皮没有像往常一样融入肌肤,而是开始蠕动、扭曲,与他现有的面孔融为一体。吴羽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无数张面孔的叠加,每一秒都在变化,美丽与丑陋交替闪现。
剧痛中,吴羽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恢复“本来面目“了——因为他早已在一次次改变中丢失了自我。木盒从他手中跌落,自动合上。吴羽想去捡,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开始变化,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
雨越下越大。吴羽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消失在雨幕中。第二天,邻居们发现他的住处空空如也,只有那个暗红色的木盒放在桌上,盒盖微微开启,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而在城郊的小路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抱着木盒,拦住了一个失意的年轻人:“买下这个盒子吧,它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雨势渐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吴羽站在城郊的槐树下,怀中紧抱着那个暗红色的木盒。他的手指已经变得干枯如树皮,指节突出,皮肤上布满皱纹。每走一步,关节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这具身体随时会散架。
他低头看向自己在水洼中的倒影——水面晃动,映出一张苍老陌生的脸,皱纹间夹杂着几块光滑的皮肤,像是不同年龄的面孔被粗暴地拼凑在一起。更可怕的是,这张脸仍在缓慢变化,时而浮现出他曾经用过的那些面容的碎片。
“还差一个...“吴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声音不属于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刻。木盒在他怀中微微震动,似乎在催促他继续前行。
城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被守卫推搡着赶出来。那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憔悴却掩不住原本的清秀,此刻正紧攥着一卷破旧的画纸。
“再敢在城里招摇撞骗,打断你的腿!“守卫恶狠狠地骂道。
年轻人踉跄着跌倒在泥地里,画纸散落,被泥水浸透。吴羽看清那是些拙劣的临摹之作,画的是些名家山水,但笔法生硬,形似而神不存。
“这位...公子。“吴羽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如同枯叶摩擦,“可愿买下这个盒子?只需三文钱。“
年轻人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古怪的老者。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暗红色木盒上时,眼神突然变得恍惚。他鬼使神差地摸出三枚铜钱,递了过来。
“它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吴羽将木盒递过去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看见自己的手指正在变得透明,如同晨雾般渐渐消散。
年轻人接过木盒,突然惊醒似的后退一步:“这...这是什么?“
吴羽想回答,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的身体如同沙粒般开始崩解,在最后一刻,他看见年轻人好奇地打开了木盒,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在暮色中微微发光。
当夜,城中最大的画坊突然失火。火光冲天之际,有人看见一个陌生男子从火场中走出,怀中抱着几幅画作。那人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眼角却带着几分诡异的熟悉感。更奇怪的是,守夜的更夫发誓说,那人经过时,脸上的五官似乎微微移动了一下,就像...就像画上的颜料还未干透。
与此同时,在城东一间新租的宅院里,年轻人——现在该叫他柳公子了——正对着铜镜抚摸自己完美的脸庞。镜中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案几上摆着几幅画,笔法突然变得灵动非凡,仿佛有神相助。
“明日就去参加知府的赏画会。“柳公子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不自然的回响,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他小心地合上暗红色木盒,却没注意到盒缝中渗出的一丝暗红液体,正缓缓渗入他新买的宣纸。
三日后,知府千金突然得了怪病,整日对着铜镜喃喃自语,说镜中人有张陌生的脸。而柳公子的画作一夜之间名动全城,连京城的收藏家都派人来求购。只是那些买画的人都说,画中人的眼睛会跟着人转动,夜深人静时,甚至能听见画中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雨夜再次降临。柳公子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站在小巷深处,怀中抱着不知何时取出的木盒。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陌生而冰凉。远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缓缓走来,灰布衣裳在雨中紧贴在干枯的身躯上...
雨丝如针,刺透柳公子的锦缎长衫。他站在乱葬岗的歪脖子柳树下,怀中木盒滚烫如火炭,烧灼着他的胸膛。月光在盒盖缝隙间流淌,隐约可见里面堆叠的面皮像活物般蠕动。
“这不是我要的......“柳公子抓挠着自己的脸,指甲缝里带下细碎的皮屑。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清朗如少年,时而沙哑似老妪。铜镜里那张完美面容正在融化,鼻梁塌陷,嘴角开裂,露出皮下另一张青灰色的女人面孔。
木盒突然弹开,数十张面皮如飞蛾扑火般贴向他溃烂的脸。柳公子发出非人的惨叫——那些面皮在争夺他的头颅。阿箬的樱桃小口长在他左颊,李员外的鹰钩鼻耸立在眉心,吴羽的丹凤眼在额头上滴溜溜乱转。
“滚开!全都滚开!“柳公子疯狂撕扯着脸上的皮肉,却拽下一把把乌黑长发。发丝缠绕间,他摸到后脑勺凸起一张完整的女人脸——正是三日前被他抛弃的知府千金。那张脸正对他耳语:“郎君画眉深浅入时无?“
暗红木盒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盒底渗出粘稠黑血,裹着半张未消化完的孩童面孔。柳公子终于想起,这盒子最初是从一个被狼咬死的女尸怀里找到的。那具尸体没有脸,空荡荡的头颅里塞满了湿漉漉的画纸。
“原来我们都是颜料......“柳公子痴痴笑着,抓过随身携带的狼毫笔,蘸着脸上流淌的黑血,在木盒内侧画下最后一幅自画像。画成刹那,所有面皮发出满足的叹息,层层包裹住他的身体,最终凝固成一尊彩塑人偶。
晨雾弥漫时,更夫发现乱葬岗多了个精致的彩俑。人偶左手持笔,右手捧盒,脸上带着七分笑意三分愁。最奇的是,每当有人经过,彩俑的眼睛就会转向来者,嘴唇微微开合,仿佛在说:“买下这个盒子吧......“
而城中新来的画师正对弟子们展示一幅惊世之作。雪白宣纸上,上百张人脸密密麻麻堆叠成塔,每张脸都带着似曾相识的神情。画师用长指甲敲着画卷笑道:“这《众生相》还差最后一笔。“说着蘸了蘸砚台里暗红的墨,在塔尖添上一个正在融化的笑脸。
雨又下了起来。画坊屋檐下,一个满脸烫伤的卖花女正死死盯着窗内的《众生相》。她挎着的竹篮里,几朵白花下面,隐约露出暗红色的盒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