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斋异闻抄遗 第184章 井影(一)

作者:夜猫散人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7-03 01: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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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带着腐叶气息渗入窗棂,杜若蘅数着檐角滴落的雨水,第三十七滴时终于听见丫鬟远去的脚步声。她赤足踏过冰凉的地砖,从妆奁夹层取出那柄偷配的钥匙——黄铜表面还沾着管家指甲里的茶垢。

西厢院墙根的野蔷薇开得邪性,白日里粉白的花朵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尸衣般的青灰。杜若蘅蹲下身时,腐坏的裙裾撕拉一声裂开道口子,露出小腿上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古井的铁锁比她想象中更轻,锁眼转动时发出垂死之人的喉音。

“窥渊者溺“四个阴文在井盖上泛着水光。杜若蘅的指尖刚触到潮湿的铭文,井底突然传来“咚“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壁脱落。她攥紧井绳往下探身,发髻间的银簪突然坠入黑暗,竟连半点水花声都没激起。

井水静得像块墨玉,倒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脸。水面下浮动着雕花窗棂与青铜灯树,檐角风铃无风自摇,有个穿杏红衫子的背影正在廊下煮茶。当那人转身时,杜若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分明是她自己的眉眼,只是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被人用钩子吊着。

“小姐看够了吗?“井下的杜若蘅仰起头,脖颈折出虫足般的皱褶。她沾着茶沫的手指穿透水面,冰凉触感顺着杜若蘅的脚踝缠绕而上。青石井台突然化作烂泥,无数苍白手臂从井壁裂隙中伸出,杜若蘅最后看见的是水面倒影里,自己正在对另一个世界的井口拼命伸手。

腐甜的空气灌入鼻腔,杜若蘅在坠落中抓住一段浮动的帐幔。当她咳出喉咙里的水藻时,发现整个世界都是倒置的——床榻悬在房梁位置,烛台火焰向下流淌着幽绿蜡泪,而那个穿杏红衫子的“自己“正用脚尖勾着倒挂的绣墩,手里把玩着她的银簪。

“这里是杜家女儿的归处。“拄着人骨拐杖的老妪从屏风后转出,脸上蒙着杜若蘅昨日烧掉的破绣帕,“每代小姐及笄那年,都要选是留下当守井人,还是...“她突然用拐杖挑开地板,底下露出无数个井口,每个井水里都浮着张相似的脸。

老妪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杜若蘅的胎记:“你祖母选了用贴身丫鬟替死,你姑姑情愿自己跳井,至于你娘...“笑声突然被一阵铜铃响切断,杏红衫子的影子猛地扑来,杜若蘅这才发现对方没有影子——自己的影子正像沥青般被抽离身体,在地面扭曲成挣扎的人形。

妆台菱花镜里,三十年前的旧事如走马灯流转:穿杏红衫子的真正杜小姐被按在井边,族老将她的生辰八字刻在锁骨位置...“找个替死鬼就能回去“影子在她耳边嘶语,冰冷手指已探入她胸腔。杜若蘅突然想起守井老妪蒙脸的绣帕,那上面的缠枝纹和她今早撕破的裙裾一模一样。

银簪贯穿咽喉时,影子小姐喉间涌出的不是血,而是发黑的井水。整个倒影世界开始崩塌,杜若蘅在无数尖叫的井口间坠落,最后抓住的是一段真实的井绳。当她浑身湿透地爬出井口,晨曦正照在西厢新换的茜纱窗上,而她的左手不知何时攥着块褪色的杏红布料。

三日后杜府张灯结彩,庆贺大小姐怪病痊愈。没人注意到新来的烧火丫头颈后有淡青色胎记,更没人在意她总对着井口自言自语。杜若蘅站在回廊暗处摩挲着银簪,檐角铜铃响时,她看见每个路过井台的人,脚下都多了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影子。

杜若蘅病愈后,府中上下都说她变了。

从前她爱在廊下赏花,如今却总盯着花影发呆;从前她怕黑,如今却常常在夜里独自游荡,指尖抚过府中每一口井台的边缘,像是在寻找什么。贴身丫鬟青杏发现,小姐的妆奁里多了一把铜钥匙,钥匙齿痕古怪,像是能打开某种古老的锁。

某个雨夜,杜若蘅又一次站在西厢的古井旁。井水幽深,倒映着惨白的月光。她缓缓从袖中取出那把钥匙,指尖微颤。钥匙插入锁孔时,井底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叩击井壁。

“小姐……“身后突然传来青杏的声音。

杜若蘅猛地回头,却见青杏站在几步之外,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她顺着青杏的目光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竟没有映在地上——不,不是没有影子,而是影子正缓缓从地面剥离,像一层薄纱般向上浮动,最终悬在半空,与她四目相对。

影子的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不属于活人的森然笑意。

“你回来了啊。“影子轻声说,声音像是从井底深处传来。

杜若蘅的喉咙发紧,她忽然明白——那日她从井中爬出时,真正的她或许根本没有回来。而现在,影子要拿回属于它的身体了。

青杏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可她的脚步骤然停住——不知何时,井台周围已站满了人。府中的丫鬟、婆子、小厮,全都静默地立在那里,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他们的影子,全都悬在空中,像一层薄薄的黑色绸缎,轻轻摇曳。

杜若蘅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井沿。她终于明白,这口井从来不是什么诅咒的源头,而是杜家世代豢养影子的囚笼。每一个杜家女儿,最终都会成为影子的容器。

影子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该换我了。“它说。

杜若蘅闭上眼,向后仰去。井水吞没她的瞬间,她听见无数细碎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场迟来的交替。

翌日清晨,青杏战战兢兢地推开小姐的房门,却见杜若蘅正对镜梳妆,神色如常。她转过头,冲青杏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端庄,和从前的小姐一模一样。

只是她的影子,比往常深了许多,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

杜若蘅的病彻底好了。

府里的人都这么说。

她不再夜游,不再盯着井口发呆,甚至不再畏惧阳光。她变得温婉端庄,举止得体,连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几分。老爷和夫人欣慰极了,觉得女儿终于长大了。只有青杏知道,小姐的某些习惯变得古怪——比如她开始讨厌镜子,比如她总在黄昏时分站在廊下,静静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一个月后,杜府开始筹备杜若蘅的婚事。对方是城东李家的公子,门当户对,一表人才。订婚那日,李公子来府上做客,杜若蘅隔着屏风与他说话,声音轻柔似水。可当李公子告辞时,青杏分明看见,小姐的影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缓缓抬起手,对着李公子的背影,做了一个扼颈的动作。

青杏吓得浑身发冷,可当她再看时,影子已经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婚期定在三月后。这段时间里,杜若蘅变得越发安静。她常常独自坐在窗前,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像是在等待什么。青杏偶尔会听见她在夜里低声哼唱一首古怪的童谣,调子阴冷,歌词模糊不清,只隐约能听出“井““影““换“几个字眼。

大婚前夕,李公子突然暴毙。

消息传来时,杜若蘅正在梳妆。她手中的玉簪顿了顿,随后轻轻插进发髻,对着铜镜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镜中,她的影子却没有跟着动作,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缓缓咧开。

“还不够。“影子说。

杜若蘅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抚过妆台上的婚书,眼神幽深。

李家的丧事办得仓促。七日后,杜府又收到了新的提亲帖——这次是城南王家的少爷。老爷和夫人犹豫不决,杜若蘅却温顺地表示,全凭父母做主。

王公子来府上相看那日,阳光正好。杜若蘅站在花园里,裙摆被微风轻轻拂动。王公子看得痴了,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牵她的手。

就在两人的影子交叠的瞬间,王公子突然僵住了。他的脸色瞬间灰败,瞳孔扩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府中顿时大乱,郎中赶来时,只说王公子是突发恶疾,回天乏术。

杜若蘅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影子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边缘微微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挣脱出来。

当夜,杜若蘅独自来到西厢的古井旁。井水漆黑如墨,倒映着惨白的月光。她缓缓跪下,对着井口轻声说道:“还不够吗?“

井水微微荡漾,水面上浮现出无数张人脸——那些都是曾经与杜家定亲又莫名暴毙的男子。他们的面容扭曲,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影子的手从井中伸出,苍白冰冷,轻轻抚上杜若蘅的脸颊。

“再等等,“影子低语,“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这口井了。“

杜若蘅闭上眼,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府中传来消息——老爷和夫人决定,将杜若蘅许配给城北的张家公子。

杜若蘅站在回廊下,看着满府的红绸在风中轻轻飘荡。张家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前厅,金玉器皿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她伸手抚过自己的嫁衣,指尖触到刺绣上细密的纹路——那是用金线绣出的并蒂莲,花蕊处却隐隐透着一丝暗红,像是被血浸染过。

青杏跪在一旁整理裙摆,忽然发现嫁衣内衬缝着一块杏红色的旧布,布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仓促撕下。她刚要开口,却见小姐的影子在烛光下猛地扭曲了一瞬,吓得她赶紧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大婚前三日,按照习俗,新郎新娘不得相见。可张家公子却在深夜独自来到杜府后院,说是梦中有佳人相邀。守门的婆子睡得昏沉,竟无人拦他。月光下,他痴痴地望着西厢的方向,一步步走向那口古井。

井水无风自动,泛起细密的涟漪。张家公子俯身看去,水中倒映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惨白浮肿的女人面孔,长发如水草般在井水中飘散。他惊骇欲退,却见水中突然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井沿的青苔上,只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翌日,张家公子被发现在自家书房暴毙,手中紧握着一缕湿漉漉的黑发。仵作验不出死因,只得归结为急症。城中开始流传杜家小姐克夫的传言,可登门提亲的人却更多了——总有人不信邪,或是贪图杜家的权势财富。

杜若蘅坐在闺房中,将一缕黑发编入自己的发辫。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身后的房门无声开启,一个接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缓步走入。她们都有着相似的面容,脖颈上带着深浅不一的淤青,湿透的裙摆在地面拖出蜿蜒水痕。

“第三十七个。“最年长的那个新娘开口道,她的嫁衣已经褪成暗褐色,“还差最后一个。“

杜若蘅轻轻点头,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钥匙插入铜镜边缘的锁孔时,镜面竟如水波般荡漾起来。她伸手触碰镜面,指尖穿过冰冷的“水面“,抓住了镜中那个穿着杏红衫子的自己。

“该结束了。“杜若蘅说。

镜中的女子却突然诡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整个房间开始渗水,墙壁上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那些暴毙的新郎、失踪的丫鬟、历代杜家女儿的亡魂,全都从潮湿的墙皮中挣扎而出。青杏尖叫着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陷入地板,化作一滩漆黑粘稠的影。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杜府上下突然陷入死寂。所有烛火同时熄灭,又在一瞬间重新燃起——只是那火光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家仆们整齐地站在庭院中,每个人都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如出一辙的微笑。

西厢的古井发出沉闷的轰鸣,井水漫过井沿,却并不四下流淌,而是像活物般蠕动着爬向主屋。水中浮沉着三十七套嫁衣,每套嫁衣里都裹着一具森森白骨。

杜府大门在黎明时分自动开启。早起的更夫看见杜家小姐独自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崭新的嫁衣,怀中抱着一面蒙着红布的铜镜。她的影子在晨光中格外浓重,边缘处不断有细小的黑影蠕动,像是无数挣扎的手臂。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更夫大着胆子问道。

杜若蘅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出阁。“

她迈步走向城中最大的李府方向——那里刚刚为暴毙的公子办完丧事,灵堂的白幡还未撤下。更夫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见杜小姐身后跟着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一张模糊的人脸在无声尖叫。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杜府门楣上时,整座宅院突然开始渗水。水流过处,梁柱腐朽,墙皮剥落,转眼间化作一片废墟。只有西厢那口古井依旧完好,井台上静静放着一把生锈的钥匙,钥匙齿痕正好能打开李家祠堂最古老的那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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