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的药香混着脂粉气,我隔着青竹帘,第三次摸向左颊那块蝴蝶形状的胎记。它像片褪不去的脏墨,让镜中的人面生三分鬼气。
“苏小娘子可是来看面疾?”
案几后传来碾药声,如碎玉轻叩。抬眼时,只见着月白襕衫一角,及腰间悬着的羊脂玉牌,刻着“陆氏青崖”四字。传闻这陆神医擅岐黄秘术,尤能改人面骨,却从不轻易示人。
“听闻先生有妙手换容之术……”我攥紧袖口,触到内里藏着的碎银——足足三十两,是变卖了母亲陪嫁的鎏金步摇才凑齐的。
碾药声顿了顿,帘幕无风自动,露出半张脸来。那面皮白得过分,眼尾却有道斜斜的红痕,像被人用刀尖挑开后又缝上的,“换容需换骨,小娘子可舍得?”
铜盆里的水泛着腥甜,我攥紧湘妃竹席,任由陆青崖用曼陀罗酒擦拭左颊。他指尖沾着秘制药粉,抹开时凉得刺骨,“唐时妇人以胖为美,小娘子这瓜子脸倒是别致。”
“可这胎记……”话未说完,便觉颧骨处一凉。他手中的骨刀薄如蝉翼,在烛火下泛着青芒,竟比寻常医馆的手术刀多出三道倒刺。刀刃切入皮肉时,我闻到焦糊味——原来他早用艾绒熏过刀身,既能止血,又能镇住痛觉。
“人面三分骨,七分皮相牵。”他手腕翻转,刀尖挑出指甲盖大小的胎记组织,搁在细瓷盘里,“小娘子可知,前朝有个叫公孙大娘的舞娘,为求腰肢柔软,生生剔除了三根肋骨?”
我盯着盘中渐渐发黑的血肉,忽觉后颈发麻。墙角药柜上,摆着几个细颈瓷瓶,瓶中泡着半透明的组织,隐约可见指甲盖大小的紫斑——竟与我刚剔除的胎记一模一样。
七日后拆线,铜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左颊平滑如剥壳鸡蛋,眉尾微挑,眼波含春,连唇角那颗朱砂痣都生得恰到好处。陆青崖倚在门框上,指尖转着骨刀,“小娘子可满意?”
满意得可怕。我摸着光滑的脸颊,忽而生出贪婪——若眼角再上挑三分,是否更似广寒宫的仙子?
第二次登门时,陆青崖正在晒药。竹匾里摊着些绛红色的花瓣,凑近了闻,竟有股铁锈味。“这是血竭花,需用处子指尖血浇灌七七四十九日。”他抬头时,眼尾红痕比上月更深了些,“小娘子今日想改哪里?”
“眼尾。”我握紧帕子,“要像乐府诗里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样。”
他忽然笑了,露出犬齿间的缝隙,“改眼需动筋,弄不好便会失明。小娘子可愿赌?”
铜盆里换了新的药汁,浮着几片人面草的叶子——那是种传说中长着人脸的怪草,子夜时分采摘,能让人面皮柔韧如绢。陆青崖这次用了银针,十二根细如牛毛的针分别扎入攒竹、鱼腰、丝竹空三穴,“筋脉通了,面皮才好塑形。”
刀刃划开眼尾时,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小娘子可知道,去年有个商户之妻来改唇形,术后整张脸烂得只剩骨头?”
“为何……”
“因为她贪心。”他将割下的眼皮组织丢进铜盆,水面映出他半边脸,眼尾红痕此刻竟像只蠕动的蜈蚣,“要改一处,便需用别处来换。小娘子今日带了什么药引?”
我颤抖着掏出锦盒,里面是用黄纸包着的指甲——七片难产而死的妇人指甲,是我花了五两银子从乱葬岗的盗墓贼手里买的。
陆青崖揭开纸包,指尖碾过指甲上的紫斑,“聪明人。”他将指甲丢入药炉,青烟腾起时,我闻到若有似无的啼哭。
术后第三日,左眼忽然肿痛。对着铜镜翻看眼皮,竟看见内里盘着几条细小的肉丝,像新生的藤蔓般缠着睫毛根。我惊得打翻铜镜,碎片中映出多张模糊的脸,有少女,有妇人,每张脸上都有我曾剔除的胎记。
“怕什么?”陆青崖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手中端着药碗,“不过是新肉与旧骨在争地盘。”他舀起一勺药汁,里面浮着半枚婴儿胎盘,“喝了这个,便不会痛了。”
药汁入口腥涩,却带着莫名的甘甜。喉间滑动时,我听见腹中传来细碎的啃咬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食五脏六腑。抬眼再看陆青崖,他的脸似乎变了模样——左颊有块淡青色的胎记,正是我第一次剔除的形状。
“你……”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药柜。瓷瓶碎裂声中,数百片泡在药水里的面皮漂了出来,每片上都有不同的胎记:紫的、青的、黑的,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我。
他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羊脂玉牌。玉牌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我认出其中几个——“王二娘,眉间朱砂痣”“李十三娘,唇下黑痣”。最后一行刻着我的名字,后面缀着“左颊蝴蝶斑”。
“岐黄之术,本可救人。”他逼近过来,骨刀在掌心转出寒光,“可总有人想要更多。小娘子可知,我这张脸是用多少人的面皮拼起来的?”他忽然撕下面皮,露出底下坑洼不平的血肉,左眼位置空着个血洞,里面蠕动着人面草的根须,“每换一张脸,便要剜去一块旧骨。如今我的头骨,只剩巴掌大一块了。”
我想逃,却发现双腿已没了知觉。低头看时,脚踝处缠着人面草的藤蔓,正顺着裙摆往上爬。陆青崖举起骨刀,刀刃映出我此刻的脸——右眼尾高高吊起,露出眼白,左颊却鼓起两个肉瘤,里面似有东西在跳动。
“别害怕。”他按住我的肩膀,指尖陷入皮肉,“你的鼻子很精致,正好可以补我这缺了半边的鼻梁。至于这双眼睛……”骨刀抵住我的瞳孔,“若挖出做药引,可保我三年面皮不腐。”
铜盆里的水忽然沸腾,蒸腾出的雾气中,我看见无数张扭曲的脸浮出水面。她们的嘴唇开合,发出同一个声音:“贪心的人,要被做成药人……”
陆青崖的骨刀落下时,我终于看清他身后的药柜——每格抽屉里都躺着具人形,他们的面皮被剥下,骨头上刻着新的胎记位置。而在最顶层的抽屉里,躺着半张熟悉的脸,左颊蝴蝶斑清晰可见。
原来我早已是他的药引,从第一次踏进这医馆开始。
当骨刀刺穿眼球的剧痛传来时,我忽然笑了。镜中那张拼凑的脸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无数张怨毒的面孔。而陆青崖的惨叫声从头顶传来,他的面皮正在剥落,露出我那蝴蝶形状的胎记——原来我们早已融为一体,在这永无止境的换脸游戏里,谁也逃不掉。
三更鼓声里,西市的药香中混进了新的味道。陆氏医馆的竹帘依旧轻晃,只是没人注意到,今日的坐堂大夫,左颊多了块蝴蝶形状的胎记。而在后院的药田里,新种下的人面草正在月光下舒展叶片,每片叶子上都映着张扭曲的人脸,她们的嘴唇开合,念着同一个词:“换脸……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