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斋异闻抄遗 第76章 人面草(二)

作者:夜猫散人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5-02 13:4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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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三年霜降,长安米价骤涨。我攥着半块发硬的胡饼,躲在西市墙角,看陆氏医馆的青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里面传来女子的低泣,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枭。

“李十二娘这道疤,可是生产时被稳婆的剪刀划的?”陆青崖的声音混着捣药声,“需取三载以上的产妇胫骨磨粉,方能平肌祛痕。”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尖抚过右眼角三寸长的疤痕——那是上个月被醉汉用酒盏划的。自丈夫病逝后,这张脸便是我唯一的营生工具。可如今勾栏妈妈说,若不祛了这疤,便只能去后厨洗盘子。

“先生要多少诊金?”李十二娘的声音带着颤音。我从墙缝里望去,见她穿着半旧的茜素罗裙,鬓边插着支断了珠串的银步摇,腕间却戴着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

陆青崖的指尖划过她腕间玉镯,“听闻令夫君在波斯商队做事,这于阗翡翠,换三副祛疤药倒是够了。”他转身打开药柜,我看见最底层抽屉缝隙里露出的衣角——是苏小娘子失踪前穿的月白襦裙。

三更梆子响过,我跟着李十二娘拐进朱雀街的暗巷。她走得极快,裙角扫过墙根的人面草——那些藤蔓竟在月光下渗出水珠,凑近了闻,是混着铁锈味的药香。

“你跟了一路,不累么?”她忽然停步,转身时翡翠镯子磕在砖墙上,发出裂帛般的声响。我这才看清她右眼角的疤痕,像条蜷缩的蜈蚣,尾端竟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小娘子可是想祛疤?”我攥紧袖口,露出藏着的碎银,“我知道陆神医的秘药……”

话未说完,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他是不是说要用产妇骨?是不是说要取活人血养药?”她瞳孔收缩,眼白里爬满血丝,“我那镯子是从乱葬岗捡的,镯子里嵌着半片人骨——是被他剜去面皮的妇人骨头!”

巷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拖着骨刀在走。李十二娘猛地推开我,翡翠镯子应声而碎,露出里面刻着的小字:“陆青崖,盗我面皮,剜我膝骨,愿死后化为厉鬼,啖其血肉——王二娘绝笔。”

“十二娘在说什么胡话?”陆青崖的声音从阴影里飘来,他今日换了件鸦青色襕衫,左颊蝴蝶胎记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该换药了。”

骨刀出鞘声中,我看见李十二娘的脸在抽搐。她右眼角的疤痕突然裂开,伸出两根细小的藤蔓,缠绕住陆青崖的手腕。他惊呼一声,踉跄着后退,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开——那下面藏着半片溃烂的耳郭,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人面草根须。

“你以为用我的血养了三个月人面草,就能控制我?”李十二娘的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疤痕处渗出绿色汁液,“我早把你的秘药换成了……”

她没能说完。陆青崖的骨刀已刺穿她的咽喉,刀刃上的倒刺勾出半截声带。我捂住嘴后退,却踩断了脚边的人面草——断口处涌出的不是汁液,而是暗红色的血,血珠里映着苏小娘子的脸,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来得正好。”陆青崖转头看我,蝴蝶胎记蠕动着裂开,露出底下新生的肉芽,“你的疤痕生在右脸,正好补我这只缺了耳垂的耳朵。”

他抬手掷出银针,我感觉攒竹穴一麻,半边身子顿时没了知觉。被拖进医馆时,眼角余光瞥见后院的人面草正在疯长,藤蔓上挂着湿漉漉的面皮,每张面皮都朝着我转动,眼窝处流出黑血。

“知道为何要用产妇骨么?”陆青崖将我按在手术台上,铜盆里的药汁已泡着李十二娘的眼皮,“女人生产时的剧痛,能让面皮生出怨气,怨气越重,换脸后越不容易腐坏。”他揭开我的衣领,指尖按在锁骨上方,“就像你,丈夫死于急症,你独自撑了半年,这口气憋在肺里,正好做药引。”

药刀划过皮肤的瞬间,我听见后院传来异响。转头望去,只见人面草的藤蔓卷着一具骸骨破土而出,那骸骨腕间戴着半碎的翡翠镯子,指骨间缠着人面草的根须,每根须上都串着颗眼珠——是这些年被陆青崖剜去的眼睛。

“陆青崖!”骸骨的开合,发出数十个声音的重叠,“还我面皮!”

医馆的梁柱开始震动,药柜上的瓷瓶纷纷炸裂,泡在药汁里的面皮扑簌簌落在地上,像一群断了翅膀的蝴蝶。陆青崖惊恐地后退,撞翻了药炉,里面滚出半具婴儿骸骨,骸骨心口插着块羊脂玉牌,正是他常年佩戴的那块。

“你以为那些药引只是药引?”苏小娘子的声音从人面草中传来,我看见她的脸长在草茎顶端,左颊蝴蝶胎记已变成血红色,“我们的骨头在喊冤,我们的血肉在索命,你以为换张面皮,就能盖住骨子里的恶臭?”

人面草的藤蔓缠住陆青崖的脚踝,他疯狂挥舞骨刀,却割不断那些带着倒刺的藤条。我感觉身上的麻木感正在消退,低头一看,锁骨处的皮肤竟在自动愈合,被割开的伤口里长出细小的草芽,每片草叶上都映着我的脸,却又带着不同的胎记:左颊蝴蝶斑、右眼角疤痕、眉间朱砂痣……

“她们把你我的命数缠在一起了!”陆青崖尖叫着扑向我,骨刀刺来的瞬间,我侧身避开。刀刃插入人面草的根茎,黑色汁液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无数张人脸,她们同时开口:“轮到你了。”

藤蔓缠上陆青崖的脖颈时,他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我看着他的面皮被一寸寸剥落,露出底下由不同人骨拼成的头骨——额骨是苏小娘子的,颧骨是王二娘的,下颌骨上还沾着李十二娘的牙龈组织。

“救……”他的喉管被藤蔓塞住,后半句变成含混的咕噜声。人面草的根须钻进他的眼窝,抽出两根带着血珠的视神经,那神经末端还连着他的眼球,在草叶上滚了两圈,映出我此刻的模样——右眼角的疤痕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陆青崖眼尾的红痕,像道新鲜的刀伤。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屋檐时,陆氏医馆已变成一片废墟。人面草覆盖了整座院子,每片叶子上都刻着同一个名字:陆青崖。我摸了摸右脸,光滑如新生,却在鬓角摸到一片柔软的草叶——是苏小娘子的脸,她闭着眼睛,嘴角上扬,似是终于得到了安宁。

收拾陆青崖的遗物时,我在暗格里发现一本医案。翻开第一页,是用人血写的字迹:“贞观十七年,予得异人传授换面术,需以人面草为引,取活人胎记为药。初时只改凡人容貌,后来者所求渐奇:有欲仿宠妃者,有欲似男宠者,更有求作天人之相……”

最后一页夹着半片枯黄的人面草叶,叶上用血写着:“每换一次脸,便增一道疤,此乃天谴。今吾头骨已碎,面皮难续,唯望后来者——”

字迹到此为止,末尾拖着道长长的血痕,像条未说完的诅咒。我合上医案,将其埋入人面草的根下。站起身时,看见巷口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徘徊,他频频摸向自己扁平的鼻梁,眼中满是焦虑。

“公子可是来看面疾?”我抚了抚鬓角的草叶,露出温柔的笑,“小女新得秘传岐黄术,可改人面骨,塑天人相。”

书生惊喜地抬头,我看见他鼻梁两侧布满褐色斑点,像撒了把碎茶末。人面草在脚边轻轻摇曳,草叶上的苏小娘子睁开眼睛,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

铜盆里的水泛起涟漪,倒映出我此刻的脸。左颊蝴蝶斑,右眼角红痕,眉间朱砂痣,唇角美人痣——这些年来收集的胎记,在我脸上拼成幅诡异的美人图。而在这张拼凑的面皮之下,我的头骨早已千疮百孔,每道缝隙里都生长着人面草的根须,它们吸食着欲望,也孕育着新的故事。

书生跟着我走进废墟时,西市的晨钟恰好敲响。人面草在晨光中舒展叶片,每片叶子上都映着不同的面孔,她们的嘴唇开合,念着同一个词:“换脸……换脸……”

这一次,又有谁会成为新的药引?而我,又能借着这些拼凑的面皮,在这人间多停留几个春秋?

风卷起医馆的残帘,露出门楣上新生的人面草,它们的根茎交错着,竟在木头上刻出两个字: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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