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夏，长安暴雨连下七日。我站在陆氏医馆的废墟上，看人面草的藤蔓缠着具骸骨破土而出。那骸骨右手握着骨刀，左手攥着半片蝴蝶形状的胎记，正是失踪二十年的陆青崖。
“你终于来了。”骸骨开合，吐出的不是话音，而是人面草的种子，“等这一天，我等了三百年。”
暴雨冲刷着他的头骨，我看见骨缝里渗出的不是泥水，而是历代受害者的血。苏小娘子的蝴蝶斑、柳才人的翡翠镯、林霜白的断指弦，还有无数没被记载的胎记与疤痕，在雨水中化作流动的人脸。
“人面草本是西王母座下仙草，可治百病、改容貌。”他的头骨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盘着的人面草根系，每根须上都串着记忆的残片，“三百年前，我为求长生，用活人血浇灌仙草，从此它便成了吸人贪念的怪物。”
画面闪回至盛唐年间，年轻的陆青崖跪在乱葬岗，将第一片活人面皮埋入仙草根部。仙草开出的第一朵花里，映出他逐渐溃烂的本心。
“每换一次脸，便在头骨刻一道疤。”他的指骨指向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爬满藤蔓，“你以为自己是医者？不，你是我的第十八个替身，是我用苏小娘子的骨血养大的药人。”
暴雨突然转急，人面草的花海在废墟上蔓延成血海。我看见苏小娘子、柳才人、林霜白的鬼魂从血海中升起，她们的面皮上长着人面草的叶子，每片叶子都滴着黑血。
“他骗了我们所有人！”苏小娘子的鬼魂举起骨刀，刀刃映出我此刻的脸——左颊蝴蝶斑正在与陆青崖的头骨融合，“人面草的根须早就钻进他的脑子，他根本不是人，是草妖！”
血海中央，陆青崖的骸骨突然重组，化作由无数面皮拼成的巨人。他的右眼是李墨卿的文曲星骨，左眼是淑妃的巫蛊人偶，嘴巴里塞满了未写完的八股文，每句都滴着墨血。
“你们以为逃得掉？”巨人的声音震得地面开裂，“每个人面草的药引，都是我种下的种子。看，你的肚子里……”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腹部隆起，藤蔓从肚脐钻出，顶端开着朵人面花，花瓣上印着历任受害者的脸。苏小娘子的脸突然开口：“他想把我们都变成草种，永远替他害人！”
鬼魂们同声呐喊，血海掀起巨浪。我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撕裂，低头时看见自己的面皮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由不同人骨拼成的骷髅——额骨是陆青崖的，颧骨是苏小娘子的，下颌骨上还沾着柳才人的牙龈组织。
“原来我才是最大的药引。”我笑了，任由血海淹没膝盖，“用二十年时间培养替身，陆青崖，你可真有耐心。”
巨人伸出藤蔓缠住我的脖颈，我却趁机将骨刀刺入他的心脏——那是用李墨卿的文曲星骨磨成的刀，刀身上刻着所有受害者的名字。巨人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面皮纷纷剥落，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人面草根系。
“没有用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人面草的根须早已遍布长安，你们的贪念一日不绝，它便一日不死……”
话未说完，他的身体已化作漫天种子。血海中央升起一株巨型人面草，草茎上开着千万朵花，每朵花里都映着一张贪婪的脸：想换脸的妇人、求功名的书生、慕恩宠的宫嫔、盼成角的戏子……
苏小娘子的鬼魂握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已变成草叶形状：“我们没法杀死人面草，但可以切断它的根。”她看向血海边缘，那里站着无数被人面草害过的鬼魂，他们手拉手筑起人墙，“用我们的怨气，烧死这株恶草！”
人面草发出刺耳的尖啸，草叶上的贪婪面孔开始扭曲。我看见自己的手也变成了草茎，却不再感到恐惧——原来我们早已与这株草融为一体，唯有同归于尽，才能终结这无尽的轮回。
“动手吧。”我向鬼魂们点头，感觉体内的怨气化作火焰，“让贪念随我们一起烧掉，让长安的土地，再无换脸的妖人。”
血海在烈焰中沸腾，人面草的根茎被烧得噼啪作响。我最后一次看向长安城，看见西市的药铺、朱雀街的暗巷、璇玑宫的宫墙、梨园的戏台，所有曾被人面草污染的地方都燃起蓝色火焰，那是用三百年怨气凝成的业火。
当火焰吞没我的瞬间，我听见陆青崖最后的低语：“原来最毒的药引，是人心……”
火灭之后，长安的土地上再无人面草。曾经的医馆废墟长出棵参天槐树，每片树叶上都映着张平静的脸，那是所有受害者解脱后的模样。
有人在槐树下捡到本焦黑的医案，最后一页写着：“人面草已灭，吾骨为种。若后世再有贪念之人，望以此槐为鉴——莫换皮相，莫欺本心，莫以他人血肉，填自己欲壑。”
落款是个模糊的名字，似是“陆青崖”，又似“苏小娘子”，更像是千万个被贪念所困的灵魂共同的署名。
从此，长安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午夜时分经过槐树底下，能听见树叶沙沙作响，那是无数灵魂在齐声吟诵：“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贪心者死，知足者生……”
而在槐树的根系深处，躺着一粒小小的种子。它裹着陆青崖的头骨碎片，藏着最后一丝贪念的余烬。只等下一个贪心之人路过，它便会破土而出，重新讲述这个关于换脸、换骨、换心的故事。
毕竟，只要人心还有欲望，人面草便永远不会真正死去。它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叩响医馆大门的人，带着他的胎记，他的贪念，他的——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