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政和五年，汴京。
杜子卿站在贡院外的黄榜前，春日的阳光将榜文照得发亮。他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来回搜寻了三遍，最终确认——又没有“杜子卿“三个字。这已是第三次落第了。
“杜兄，莫要灰心...“同乡举子赵明诚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
“下次？“杜子卿苦笑一声，拂袖而去，“家母病重，家中田产典当殆尽，哪还有下次？“
汴京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杜子卿失魂落魄地穿过马行街，路过州桥夜市时，一阵诱人的香气飘来。他摸了摸干瘪的钱袋，里面只剩三文铜钱，连一碗馄饨都买不起。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杜子卿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僻静小巷，巷子深处挂着一盏青纸灯笼，上面墨书“天运“二字。灯笼下是两扇黑漆大门，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天运赌坊“四个鎏金大字。
“赌坊？“杜子卿皱眉。他素来厌恶这等下作勾当，正欲离开，却听门内传来一阵清脆的骰子声，接着是众人的惊叹。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黑漆大门。
门内景象让杜子卿怔在原地。赌坊内灯火通明，十几张黄花梨木桌错落摆放，每张桌前都围着形形色色的赌客。有头戴镂花金冠的富商，有身着褐色短打的贩夫走卒，甚至还有几个穿圆领澜衫的太学生。最令人惊异的是东南角那张桌子，周围竟站着两个穿紫色官服的朝臣！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酒气的混合味道，杜子卿注意到每个赌客脸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专注神情，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赌具。
“新客官？“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杜子卿转身，看见一个身着褐色道袍的老者。老者约莫六十岁年纪，须发皆白，脸上皱纹纵横，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最奇特的是他腰间挂着的七枚铜钱，用红绳系着，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在下...只是路过。“杜子卿拱手道。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老朽徐半仙，是这赌坊的庄家。客官面有愁容，可是科举不利？“
杜子卿一惊：“你怎知道？“
徐半仙从袖中掏出一个龟壳，轻轻摇晃：“老朽略通卜筮。“他指向赌坊深处一张黑檀木桌，“那里有款'天命骰'，或可解客官之忧。“
杜子卿本欲拒绝，却听徐半仙低声道：“第一次掷骰，分文不取。“
那张黑檀木桌上放着一个白玉骰子，足有鸡子大小，六面雕刻着不同的卦象。骰子旁边摆着一个小巧的铜香炉，青烟袅袅，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气。
“此骰如何玩法？“杜子卿忍不住问道。
徐半仙捋须而笑：“心中默念所求，掷出骰子。若卦象相合，便可如愿，但需付出相应代价。“
杜子卿想起卧病在床的母亲和等待他功成名就的未婚妻林氏，咬了咬牙：“我想要...十两银子。“
他拿起白玉骰子，触手冰凉，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骰子落在桌上旋转数圈，朝上的一面现出“乾为天“的卦象，随即发出一道微弱的金光。
“大吉！“徐半仙从桌下取出一个锦囊，“十两纹银，请客官笑纳。“
杜子卿打开锦囊，里面果然是十两雪花银。他正欣喜间，忽觉腰间一轻——父亲留给他的祖传玉佩不见了！
“我的玉佩！“
徐半仙平静地说：“天命骰不凭空予人。它只是将你拥有的，换成你更想要的。“他指向杜子卿手中的银子，“第一次掷骰，代价最轻。之后会越来越大。客官还想继续吗？“
杜子卿握紧锦囊，天人交战。最终，对改变命运的渴望占了上风：“我再掷一次！“
这次他付了一两银子，拿起骰子默念：“我想要过目不忘的才学。“
骰子转动，停在“巽为风“卦象上，金光比前次更盛。杜子卿顿觉神思清明，往日读过的经史子集如画卷般在脑海中展开。
“代价是什么？“他紧张地问。
徐半仙指了指他的左臂：“三年阳寿，与左臂气力。“
杜子卿这才发现左臂突然绵软无力，连桌上的茶盏都端不起来。他惊恐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臂，冷汗涔涔。
“还要继续吗？“徐半仙眼中闪过一丝绿光。
杜子卿感到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他第三次掷出骰子：“我想要潘安之貌。“
骰子停在“兑为泽“卦象上。杜子卿感觉面骨微动，皮肤变得光洁如玉。代价是他失去了味觉——再尝不出任何滋味。
第四次掷骰，他得到了太学丞千金的爱慕，代价是忘记了母亲的模样。
第五次掷骰，他获得了预知三日之事的异能，代价是收到未婚妻林氏暴毙的噩耗。
每一次掷骰，杜子卿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欲望如野草疯长。他的外表越来越俊美，才学越来越超群，身边贵女如云，内心却越来越空洞。
赌坊里的铜漏显示已过子时，大部分赌客都已离去。杜子卿注意到那些常客脸上都带着诡异的满足笑容，而他们的腰间或多或少都挂着几枚铜钱——和徐半仙一样。
“第六次掷骰，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徐半仙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这次代价将是你最重要的东西，而获得的也将是你最渴望的。“
杜子卿双眼布满血丝，衣衫不整，活像个疯癫的赌徒。他抓起骰子，嘶声道：“我要成为今科状元！“
骰子高高抛起，在空中竟发出诡异的笑声。落下时，整个赌坊突然陷入黑暗，只有骰子散发着血红色的光芒。
“如你所愿。“徐半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代价是——你的魂魄。“
黑暗中，杜子卿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被生生抽离。他惊恐大叫：“不！我反悔了！“
“赌局已成，岂容反悔？“徐半仙冷笑，“不过...在你骑马游街那日，若能在人群中认出真正的自己，或许还有转机...“
杜子卿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站在贡院外的黄榜前。阳光刺眼，榜上“杜子卿“三字赫然列在首位。
“杜兄！你中了！你是今科状元啊！“赵明诚激动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杜子卿茫然地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摸了摸光滑如玉的脸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记得自己如何一次次掷骰，如何一步步失去...
“天运赌坊...“他喃喃自语，转身就要去找，却被一群道贺的人围住。
“杜状元，三日后官家亲赐琼林宴，届时跨马游街，全汴京的百姓都要瞻仰您的风采呢！“
杜子卿勉强点头，心中却充满恐惧。他知道，游街那日，将决定他最终的命运。
杜子卿恍恍惚惚地被人群簇拥着离开贡院，耳边尽是道贺之声。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上的锦缎襕衫，腰间悬着的鎏金鱼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却又虚幻得可怕。
三日后，琼林宴上，杜子卿食不知味。御赐的珍馐美馔在他口中如同嚼蜡——这是他掷出第三次骰子付出的代价。席间，太学丞的千金频频向他暗送秋波，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本该令他心旌摇曳，可他却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这位贵女爱慕的，究竟是他杜子卿，还是那个用记忆和情感换来的虚假皮囊？
“杜状元，请满饮此杯！“同科进士们举杯相邀。杜子卿勉强笑着饮下御酒，却连酒的醇香都尝不出半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席间众人，忽然浑身一颤——在角落的阴影处，徐半仙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腰间七枚铜钱微微晃动，朝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杜子卿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琼浆玉液溅湿了他的锦袍。待他再定睛看时，那角落早已空无一人。
“杜兄可是身体不适？“身旁的同榜关切地问道。
“无妨，只是...“杜子卿话未说完，忽然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明日游街时，他的马会在州桥前受惊，将他摔下马背。这是第五次掷骰获得的预知能力在起作用。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流下，他知道，这是命运给他的警示。
翌日清晨，御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杜子卿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着绯色罗袍，骑着御赐的白马缓缓前行。街道两旁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可他的心中却充满了不安。
经过州桥时，杜子卿紧紧攥住缰绳，果然，白马突然前蹄腾空，发出惊恐的嘶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林...林氏？“杜子卿失声叫道。这不可能，林氏明明已经...可那眉眼，那神情，分明就是他的未婚妻！
刹那间，所有的记忆如洪水般冲垮了他心中的堤坝。他想起了卧病在床的母亲，想起了与林氏在村口槐树下立下的誓言，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掷骰时那种战栗的罪恶感。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看清了周围欢呼人群的真实面目——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那种诡异的、满足的笑容，腰间挂着数量不等的铜钱。
“认出真正的自己了吗？“徐半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杜子卿猛地转头，看见徐半仙就骑在他身侧的另一匹马上，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眼中的绿光再也掩饰不住。
“这一切都是假的！“杜子卿嘶吼道，“我不是什么状元！我只是...只是一个落第的穷书生...“
“太迟了。“徐半仙冷笑道，“你的魂魄已经属于天运赌坊。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若你能在抵达御街尽头前，找到一个真心为你流泪的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杜子卿绝望地环顾四周，欢呼的人群中，唯有那个酷似林氏的女子正在哭泣。他拼命驱使受惊的白马向她靠近，却在即将触及时，被一队突然出现的金甲卫士拦住。
“保护状元郎！“卫士们高喊着，将人群隔开。杜子卿眼睁睁地看着“林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而徐半仙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看来你的运气用尽了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弱的老妇人突然冲破卫士的阻拦，扑到杜子卿的马前。她衣衫褴褛，双手粗糙，眼中却含着热泪：“卿儿，我的卿儿...娘终于找到你了...“
杜子卿如遭雷击。这是他的母亲！那个被他用记忆交换才学的母亲！她不是应该卧病在床吗？怎么会...
“娘！“杜子卿滚下马来，跪在老妇人面前，“孩儿不孝...孩儿...“
老妇人颤抖的手抚上他的面颊：“娘知道，娘都知道...那赌坊专骗失意之人，用他们的欲望做饵，食他们的魂魄为生...“
徐半仙的脸色突然变了：“不可能！你怎么会记得？“
老妇人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正是杜子卿第一次掷骰时失去的那枚祖传铜钱：“我典当了所有家产，找到龙虎山的张天师，用这枚铜钱为引，破了你的障眼法！“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刹那间，天地变色。杜子卿身上的华贵官服变回了原来的粗布襕衫，胯下的白马化作一具骷髅，而周围欢呼的人群则变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腰间挂着铜钱，眼神空洞地游荡着。
“你以为用这些小把戏就能坏我好事？“徐半仙暴怒之下，道袍撕裂，露出青面獠牙的真身，“今日我要将你们母子的魂魄一并收了！“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将徐半仙逼退数步。人群中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手持桃木剑，正是龙虎山的张天师。
“孽障！竟敢在汴京城中设局害人！“张天师剑指徐半仙，“今日老道便要替天行道！“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在御街上展开。最终，张天师以一枚五帝钱将徐半仙收服，那天运赌坊也随之化为一阵青烟消散。
当一切尘埃落定，杜子卿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他失去了所有通过赌局获得的东西，却找回了最珍贵的亲情。而那个酷似林氏的女子，原来是被徐半仙害死的另一个赌客的女儿，特意前来警示于他。
从此，杜子卿洗心革面，脚踏实地。三年后，他凭借真才实学考中进士，将母亲接到任上奉养。每当有人问起他当年“状元游街“的奇遇，他总是摇头不语，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枚救了他一命的铜钱，久久凝视。
而在汴京某个阴暗的角落，一个新的“天运赌坊“正在悄悄开张，门口的青纸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等待着下一个失意之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