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郎紧了紧肩上的药囊，抬头望向隐在浓雾中的山村。山道崎岖，他走得两腿发酸，却始终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这雾山村的药材向来以品质上乘闻名，若能谈成这笔买卖，今年的收成便不必愁了。
“这位郎君，可是来买药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崔七郎惊得差点跳起来。转身只见一个佝偻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三步处，脸上戴着一张粗糙的木制面具，只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睛。
“老丈有礼了。“崔七郎拱手行礼，却觉得那面具下的目光黏腻如蛇，“在下崔七，是来收购药材的商贾。“
“随我来吧。“老者转身便走，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崔七郎跟着老者穿过浓雾，终于看见了村口的石碑，上面刻着“雾山“二字，字迹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村中房屋错落，却静得出奇，连声犬吠都听不见。
“村里人都去哪了？“崔七郎忍不住问道。
老者头也不回：“都在家里。近日山瘟流行，不便出门。“
崔七郎心头一紧，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避瘟香囊。老者带他来到村中央一座稍大的院落，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腥气。
“村长，有外人来了。“老者对着屋内阴影处说道。
阴影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同样戴着面具，只是做工精细许多，涂着暗红色的漆。“远道而来的客人，欢迎来到雾山村。“村长的声音低沉悦耳，却让崔七郎莫名脊背发凉。
崔七郎说明来意，村长欣然应允带他去看药材。穿过几条小巷时，崔七郎注意到每户人家的窗后都有人影晃动，却无人出来打招呼。更奇怪的是，所有窗户都挂着厚厚的帘子，密不透风。
“我们村的规矩，外人不得留宿。“村长突然说道，“看完药材，我让人送你出山。“
崔七郎心中不悦，但为生意只得应下。药材确实品质极佳，他很快谈妥了价格。就在准备离开时，天色突变，乌云压顶。
“要下暴雨了，山路危险。“村长语气忽然变得热情，“不如破例留宿一晚？“
崔七郎犹豫间，豆大的雨点已砸落下来。他被安排在一间偏房，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晚饭时，村长和几位村老作陪，桌上菜肴丰盛，却无人摘下面具。他们只在面具下方掀开一条缝，将食物塞进去咀嚼。
“这是我们村的习俗。“见崔七郎面露异色，村长解释道，“山瘟凶猛，戴面具可防传染。“
崔七郎勉强吃了些饭菜，总觉得味道有些怪异。饭后，他被送回房间，村长叮嘱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
“冬至将近，村里有些祭祀活动，怕惊扰了客人。“
崔七郎点头应下，却总觉得村长的眼神意味深长。夜深人静时，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透过窗纸，他看见许多村民举着火把在村中广场聚集，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
好奇心驱使下，崔七郎悄悄溜出房门，躲在一棵老槐树后观望。广场中央摆着一口大锅，里面熬煮着浓稠的黑色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药味。村民们围着大锅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又到一年冬至时，新血入村添生气...“村长高声吟诵着，声音在夜风中飘荡。
崔七郎正疑惑间，一个村民突然摘下了面具。火光映照下，崔七郎惊恐地发现——那人脸上竟然没有五官！本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只有一片平坦的苍白皮肤！
“啊！“崔七郎不慎踩断一根树枝，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同时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那些戴着面具的脸和少数露出的无面脸庞在火光中显得无比诡异。崔七郎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村长冰冷的声音：
“客人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让他走了。“
崔七郎拼命奔跑，却发现村口已被堵住。他躲进一间看似无人的小屋，却听见屋内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借着月光，他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同样没有五官的人形，胸口微微起伏。
“他们...要把你也变成我们这样...“床上的人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逃...快逃...“
崔七郎浑身发抖，又溜出屋子。整个村子仿佛活了过来，无数戴面具的村民举着火把四处搜寻。他躲进药材仓库，在角落发现了一本发黄的村志。借着微光，他读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
“雾山村自古有异，村民渐失五官，需每年冬至引外人入村，饮药汤而同化，方可维持人形...“
脚步声越来越近，崔七郎绝望地发现仓库没有后门。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时，头顶传来一声轻响——仓库的茅草屋顶有一处破损。
他攀着药架爬上横梁，从破洞钻出，跌跌撞撞地向村后的山林逃去。冰冷的山雨打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无边的恐惧驱使他不断向前。
“客人要去哪啊？“村长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崔七郎猛地刹住脚步，只见村长和几个村民已拦在山路上。他们的面具在闪电照耀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我们只是想与你分享长生不老的秘密。“村长缓缓摘下面具，露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看，没有痛苦，没有饥饿，永远不会老去...“
崔七郎转身想跑，却被从后扑来的村民按倒在地。他被拖回村中广场，绑在一根木桩上。那口大锅中的黑色药汤沸腾着，散发出令人眩晕的甜腻气味。
“喝下它，你就能成为我们的一员。“村长舀了一碗药汤递到他嘴边，“这是恩赐，不是惩罚。“
崔七郎咬紧牙关拒绝，却被捏住鼻子强行灌下。药汤入喉，先是灼热，继而麻木。他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烫，像有无数蚂蚁在皮肤下爬行。
村民们围着他跳起诡异的舞蹈，唱着没有调子的歌谣。崔七郎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是村民们纷纷摘下面具，露出无数张与他即将一样的无面脸庞...
冬至的太阳升起时，雾山村又恢复了平静。一个新的村民戴着崭新面具，安静地站在村长身后，迎接下一批不知情的访客。
村口的石碑旁，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块风化的小石碑，上面依稀可辨“崔七“二字。
冬至过后第七日，又一支商队踏上了通往雾山村的山路。领队的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腰间别着一把铜烟袋，时不时嘬上一口，吐出浑浊的烟雾。
“老周，你确定这雾山村的药材当真那么好？“商队里年轻的小伙计凑上前问道，“我听说这地方邪性得很，去年有支商队进去后就再没出来。“
老周敲了敲烟袋，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山村轮廓：“越是邪性的地方，越能长出好药材。那支失踪的商队？哼，八成是找到更好的货源，绕道去别处了。“
商队来到村口时，戴着红漆面具的村长早已等候在那里。老周注意到村长身后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村民，面具格外精致，边缘还描着金线，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村长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像是声带被什么灼伤过，“这位是我们村的崔管事，专门负责药材买卖。“
那个被称为崔管事的村民微微颔首，面具下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周。老周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异常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崔管事是新来的？去年我来时没见过你。“老周试探性地问道。
村长轻笑一声：“崔管事是本地人，只是往年都在深山里采药，不常露面。“
商队被安排在村中央的大院里住下。老周注意到，这个村子的村民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而且所有人——包括孩童——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更奇怪的是，明明已是隆冬时节，村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腐烂。
晚饭时，老周特意留心观察那个崔管事。对方吃饭时只是象征性地掀起面具下沿，动作僵硬得不自然。更令人在意的是，当一碗热汤不小心溅到崔管事手背上时，他竟然毫无反应，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夜深人静时，老周被一阵细微的刮擦声惊醒。他悄悄起身，透过门缝看到崔管事正独自站在院中，缓缓摘下了面具。月光下，那张本该是脸的位置一片空白，光滑得如同剥了壳的鸡蛋。
老周倒吸一口冷气，不小心碰倒了门边的水壶。崔管事猛地转头——如果那能称之为转头的话——整个上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过来。更可怕的是，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突然裂开一道细缝，发出类似蛇类的嘶嘶声。
老周转身就逃，却撞上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村长。村长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声音却出奇地温和：“客人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让你走了。“
整个村子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无数戴面具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老周被拖到村后的祠堂，发现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碑，最新的一块上面刻着“周永福“三个字——正是他的全名。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老周嘶吼着，挣扎间扯下了一个村民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正在融化的脸，五官像是蜡烛般慢慢消失，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村长叹了口气：“我们曾经也是人，直到发现了长生不老的秘密。只需要每年冬至时用活人祭祀山神，就能永远活下去。唯一的代价，就是慢慢失去人的样貌和感觉。“
老周被按在地上，看着崔管事——现在他知道那是去年失踪的崔七郎了——端来一碗黑色的药汤。药汤表面浮着一层油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喝下它，你就能理解永恒的宁静。“村长亲手捧起药碗，“没有痛苦，没有饥饿，永远不会老去...“
就在药碗即将碰到老周嘴唇时，祠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冲了进来，手里举着火把：“师父！我找到你了！“
老周认出那是他最小的徒弟阿青，本该留在山外看守行李的。阿青挥舞火把逼退村民，拽起老周就往外跑：“快走！我在山腰发现了一个洞窟，里面全是...全是没完全变成怪物的活死人！“
两人拼命逃向村口，身后追来的村民发出非人的嚎叫。跑到石碑处时，老周突然发现崔管事挡在路中央，面具已经脱落，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正对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