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雨下得人心里发毛。沈青禾掖紧蓑衣，挎着绣篮小跑过石桥。桥头灯笼被风吹得直晃，照出个穿红袄的女童蹲在柳树下。
“姐姐买糯米团子么？“女童举起竹篮，腕上同心结红得刺眼。沈青禾倒退两步——那分明是她与隔壁李三娘结拜时互相送的信物，而三娘上月去城外上坟后就再没回来。
老槐树下的茅屋亮着油灯。独居的瞎眼阿婆倚着门框笑：“青禾回来啦？“递来的鞋垫上绣着往生咒，针脚走势竟与沈青禾亡母如出一辙。老人枯瘦的手腕上，同心结正在往下滴水。
门闩上缠着三圈红绳，是昨日沈青禾特意去城隍庙求的。可推门还是闻见供香味道——米缸里堆满糯米，每粒都沾着香灰。绣篮里的丝线全成了黑白二色，像是给死人绣寿衣用的。
铜镜蒙着层雾气。沈青禾用袖子去擦，镜中忽然映出背后站着穿红袄的身影。胭脂盒打翻在妆台，殷红粉末里缠着几根长发，发梢还系着褪色的同心结。绣绷上的鸳鸯戏水图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衣女童，针脚细看竟是用头发绣的。
子时的更鼓混在雨声里听不真切。沈青禾掀开床帐，发现枕边摆着个布娃娃，针脚歪斜像是孩童所缝。正要扔掉时，布娃娃突然唱起来：“泥娃娃，泥娃娃，挖个坑儿埋了它...“腔调正是李三娘教镇上孩童的童谣。
衙门告示残片粘在阿婆门环上。沈青禾借着灯笼细看，模糊字迹记载着：“淳化三年七月初八，青柳镇周氏女弑母...女童周某下落不明...“雨水把“周“字晕染成血滴形状。
乱葬岗的磷火在雨中竟不熄灭。红衣女童蹲在无名坟前招手，坟头摆着李三娘的绣花鞋。沈青禾弯腰去捡，鞋里突然窜出黑发缠住她手腕。在即将跌倒时，她看见墓碑上刻着自己的生辰八字。
雨越下越大，沈青禾跌坐在泥泞中，红衣女童的脸在雨中扭曲变形。她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女童，而是一个穿着红衣的纸人，脸上涂着夸张的胭脂，嘴角咧到耳根。纸人的手抓住她的脚踝，冰冷刺骨。
“姐姐，来陪我吧。“纸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腐朽的气息。
沈青禾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角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纸，正一点点向上蔓延。手指开始变得干瘪，皮肤泛起惨白的色泽——她正在变成纸人。
“不——！“她嘶吼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短暂清醒。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纸人脸上。
“嗤——“纸人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脸上被血溅到的地方迅速焦黑、腐烂，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它松开手，踉跄后退，怨毒地盯着她。
沈青禾趁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镇上跑。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看见那红衣纸人又跟上来。
镇上的灯火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可当她跑到镇口时，却发现整个青柳镇寂静得可怕。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吠声都没有。只有雨声，和偶尔传来的、像是孩童嬉笑的声音。
她颤抖着拍打邻居的门，却无人应答。门缝里渗出淡淡的香灰味，像是里面正在烧纸钱。
“有人吗？！“她嘶哑地喊着，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突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瞎眼阿婆的茅屋门开了。
“青禾啊……“阿婆的声音幽幽传来，“你跑什么？外面雨大，快进来……“
沈青禾猛地回头，只见阿婆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她的眼睛明明已经瞎了，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更可怕的是，阿婆的脚下没有影子。
而在阿婆身后的屋子里，烛光摇曳，照出墙上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些影子全都穿着红衣，身形扭曲，像是被钉在墙上一样。
沈青禾终于明白了。
这个镇子早就没有活人了。
她转身就跑，可刚跑出几步，就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是李三娘。
李三娘脸色青白，嘴角带着诡异的笑，轻声说道：“青禾，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
沈青禾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完全变成了纸。
风一吹，她的身体开始片片剥落，化作漫天飞舞的纸钱，混在雨里，飘向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她彻底消散前，她听见阿婆沙哑的笑声，和无数孩童的合唱：
“泥娃娃，泥娃娃……“
“挖个坑儿，埋了它……“
沈青禾的意识在纸片纷飞中逐渐模糊，却忽然听见“叮“的一声脆响。她低头看去，发现腰间那枚祖传的铜钱坠子正泛着诡异的青光。这枚铜钱是祖母临终前给的，说是能“镇魂“。
铜钱落地的瞬间，四周的雨滴突然凝固在半空。红衣女童的笑声戛然而止，纸片纷飞的轨迹也定格在了空中。沈青禾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但身体依然半纸半人，左手已经彻底变成了惨白的纸片。
“时辰未到......“阿婆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恐，“你怎么会有......“
沈青禾顾不得多想，踉跄着扑向铜钱。就在她的指尖触到铜钱的刹那，整个世界突然天旋地转。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体里被硬生生抽离。
再睁眼时，她跪在自家院子里，浑身湿透。雨还在下，但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她的双手完好如初，只是掌心多了一道铜钱形状的灼痕。
“青禾！大清早的跪在这儿作甚？“邻居张大娘挎着菜篮子站在院门外，一脸诧异。
沈青禾愣了片刻，突然抓住张大娘的手：“李三娘呢？她回来了吗？“
“你这孩子魔怔了？“张大娘皱眉，“三娘不是去扬州探亲了吗？昨儿个她家小子还念叨呢。“
沈青禾浑身发抖——她分明记得，李三娘是去上坟失踪的，哪有什么扬州探亲的事？
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阿婆的茅屋，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老槐树，只有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地上散落着几个发霉的糯米团子，还有半截褪色的红绳。
回到家中，沈青禾翻箱倒柜找出那枚铜钱。铜钱背面刻着细小的符文，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她突然想起祖母临终时说的话：“这钱能买命......但不是买活人的命......“
当晚，沈青禾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一座古老的石桥上，桥下是血色的河水。阿婆、红衣女童和李三娘站在对岸，朝她招手。她想逃，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慢慢变成纸人......
第二天清晨，镇上的人发现沈青禾的房门大敞，屋里整整齐齐，只是梳妆台上多了一枚铜钱。铜钱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三个穿红衣的小人，手牵着手。而最右边那个小人的模样，分明就是沈青禾自己。
从此以后，每逢七月半的雨夜，镇上总有人看见石桥上有四个穿红衣的身影。她们手拉着手，唱着那首阴森的童谣：“泥娃娃，泥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