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日，青石板上积了寸许深的雨水。程五掖了掖衣襟，将装瓷器的木箱顶在头上，踏着泥泞往家赶。暮色四合，街上的行人早已散去，只剩下雨打瓦檐的声响。
转过街角时，他差点撞上一个佝偻的身影。
“小哥留步。“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磨砂纸擦过陶罐。程五放下木箱，看见一位白发老妪站在雨中，竟未撑伞。她的衣裳干爽得出奇，雨水在她周身半尺处便诡异地改变了方向。
老妪从怀中掏出一物：“这个给你。“
那是一枚铜铃，古旧得泛着青黑，铃身上刻着两个小字——“借命“。
“老婆婆，这是...“
“铃响三声，借命十年。“老妪的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切记，莫让它响过三声。“说完，她转身走入雨中，身影如墨滴入水，转瞬消散。
程五愣在原地，铜铃在手心冰凉刺骨。
当晚，铜铃第一次响了。
程五将铜铃挂在床头的帐钩上，正欲吹灯就寝，忽听“叮——“一声脆响。那声音不大，却震得他耳膜生疼。窗外分明无风，铜铃却兀自晃动。
第二日清晨，街坊传来消息：药铺的王掌柜死了。说是夜里突发心疾，发现时人已经僵了。程五挤进围观的人群，看见王掌柜躺在门板上，面色青紫，双目圆睁，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像是在笑。
“怪事，“仵作摇头，“这面色像是被活活吓死的，可这笑容...“
程五浑身发冷。王掌柜昨日还与他闲聊，说他新得了一株百年人参，要活到百岁。
三日后，铜铃第二次响起。
这次是在程五整理货架时。铜铃被他收在怀中，却突然发烫，“叮——“声穿透胸膛。他手一抖，一只青花瓷瓶摔得粉碎。
当铺的李朝奉当晚暴毙。据说他正在算账，突然大叫一声“时辰到了“，便七窍流血而亡。程五偷偷去看，发现李朝奉的尸体干瘪如枯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血。
“这是邪祟作怪啊。“街坊们窃窃私语。
程五夜不能寐。王掌柜曾借给他二两银子应急，李朝奉上月刚压价收了他祖传的玉佩。这两人都与他有过节，如今接连横死...
第三次铃声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正午，程五在井边打水，怀中铜铃突然剧烈震动。“叮——“声未落，井水竟泛起血色。程五惊恐地后退，撞上了来打水的米铺伙计小六。
“程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小六关切地问。他是程五在城里唯一的朋友。
程五盯着小六红润的面庞，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身狂奔，向城外青云观跑去。
青云观的玄真道长听完程五的讲述，面色陡变。他取出一张黄符贴在铜铃上，铜铃顿时安静如死。
“这是'借命铃'，“道长声音发颤，“乃邪修窃取他人阳寿的法器。铃声一响，必有人丧命，其寿元则转给持铃者。“
程五如坠冰窟：“可我并未觉得寿元增加...“
“因为你不是真正的主人。“道长掐指一算，“此铃原主应是二十年前被处决的方士赵无咎。他修邪法被斩，临刑前诅咒行刑者断子绝孙。看来这诅咒应验了。“
程五想起父亲曾是衙门刽子手，在他十岁那年莫名暴毙，死状与王掌柜如出一辙。
“下一个是谁？“程五颤声问。
道长闭目凝神：“铃声已锁定那米铺伙计。今夜子时，邪祟必来索命。“
“如何破解？“
道长沉吟良久：“有两个法子。一是找到赵无咎的埋骨处，毁其尸骨；二是...“他看向程五，“持铃者自尽，诅咒自解。“
暮色渐沉，程五站在小六家门外，怀中铜铃越来越烫。他知道，当子时的更鼓响起，铃声将第三次回荡，而小六将变成一具干尸。
“程哥？怎么不进来？“小六推开门，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雨天寒气重，喝点热的。“
程五望着小六真诚的眼睛，想起去年冬天自己高烧不退，是小六彻夜照顾。他摸了摸怀中的铜铃，下定了决心。
“小六，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
子时将至，程五独自坐在自己屋内，将铜铃放在桌上。玄真道长在四周布下朱砂阵，手持桃木剑严阵以待。
“你当真要这么做？“道长问。
程五点头：“我父亲造的孽，该由我来还。“
更鼓敲响第一声，铜铃开始剧烈震动；第二声，屋内烛火全灭；第三声刚落，铜铃“叮——“地炸响，一道黑影从铃中窜出，直扑程五面门。
程五闭上眼，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睁眼一看，玄真道长的桃木剑刺穿了那道黑影，而铜铃裂成了两半。
“你...“程五震惊地看着道长。
“老道骗了你。“道长擦去额头的汗，“破解之法其实有三。前两个都是死路，唯有以纯善之心对抗邪念，才能破除诅咒。你甘愿替朋友赴死，这份善念已足够强大。“
裂开的铜铃中，一缕黑烟消散无踪。程五瘫坐在地，窗外，雨停了。
铜铃碎裂后的第七日，城里开始流传新的怪谈。有人说在雨夜里看见一个没有脸的影子在街上游荡，有人说打更的老吴头半夜听见瓷器铺方向传来铃铛声。程五起初并不在意，直到那晚他亲眼看见药铺的柜台后站着王掌柜——那个已经下葬多日的死人。
王掌柜的皮肤泛着青灰，手指关节僵硬地拨弄着算盘，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缓缓抬头，嘴角还是那抹诡异的笑，可眼眶里却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蠕动的黑影。
程五跌跌撞撞地退到街上，迎面撞上一个人。是李朝奉。他的七窍仍在渗血，干枯的手指抓住程五的袖子，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铃……铃……“
程五挣脱开来，拼命往青云观跑。可街道似乎变得无比漫长，两侧的房屋扭曲拉长，青石板路像蛇一样蠕动。终于，他看见观前的石阶，可抬头时，道观的门匾上写的却是“借命轩“三个血淋淋的大字。
玄真道长站在门口，可他的脸正在融化，像蜡一样往下滴落。
“你以为……毁掉铜铃就结束了？“道长的声音变得尖细刺耳，“赵无咎的债，还没还完呢……“
程五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窗外晨光熹微，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他颤抖着摸向怀中，铜铃的碎片已经不翼而飞。
他冲出门去，想找小六商量，却发现米铺大门紧闭。邻居说，小六昨晚突发怪病，现在昏迷不醒，浑身冰冷得像死人一样。程五闯进屋内，只见小六躺在床上，面色灰败，胸口却诡异地起伏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呼吸。
更可怕的是，小六的枕边，赫然摆着一枚完好无损的铜铃。
程五终于明白，铜铃只是媒介，真正的诅咒是那些被借走的命。它们不会消失，只会像债务一样累积，直到找到新的宿主。王掌柜、李朝奉的亡魂回来了，而小六，正在变成下一个“借命“的容器……
程五抓起枕边的铜铃，触手冰凉刺骨。小六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的内脏。铜铃在程五掌心剧烈震颤，竟开始渗出血珠。
“小六！“程五拼命摇晃好友，却见小六猛地睁开双眼——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个漆黑的漩涡。程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翻在地，铜铃脱手飞出，在半空中诡异地悬浮着，发出刺耳的嗡鸣。
屋内的油灯忽明忽暗，墙壁上浮现出无数血手印。程五挣扎着爬向门口，却发现门槛上蹲着那只佝偻的老妪。她的白发像活物般蠕动，嘴角咧到耳根：“老身说过，莫让它响过三声......“
铜铃突然炸裂，碎片如利箭般四射。一块碎片划过程五的脸颊，竟不觉得疼，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伤口钻入体内。小六的身体开始抽搐，皮肤下似有无数虫子在蠕动。老妪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债总要还的，一个都逃不掉......“
程五突然想起玄真道长说过的话。他咬破手指，用血在掌心画了个歪斜的符咒，猛地拍向小六的额头。小六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一团黑雾从他七窍中窜出。程五趁机抓起地上的铜铃碎片，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更可怕的是，他看见自己的血不是红色，而是粘稠的黑浆。老妪的笑容凝固了，她的身体开始龟裂，露出里面蠕动的蛆虫。“你......“她的声音变得扭曲，“你竟敢......“
屋外突然传来鸡鸣。老妪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化作一缕黑烟钻入铜铃碎片。程五昏死前的最后一刻，看见小六的眼珠恢复了清明，而自己掌心的伤口里，渗出的是鲜红的血。
三日后程五在米铺后院醒来，小六正端着药碗进来。铜铃碎片不知所踪，城里再没人提起王掌柜和李朝奉的怪事。只有程五知道，每当雨夜，他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而窗外总有个佝偻的影子，在等他还清最后一笔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