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塘子底下像塞了成千上万只震动的破锣,嗡嗡的乱响撞得鼓膜生疼。夏龙武整颗脑袋栽在热烘烘的泥糊里,滚烫的烂泥混着血沫子糊满了嘴鼻,只剩点腥锈的热气堵在喉咙口进出。耳根子里的嗡鸣还没散净,骨头缝深处那股子钻心的刺挠又顶了上来。
他这身子骨彻底不剩多少囫囵件儿了。勉强连着的左膀子,刚才硬是被那反冲力道震断了大筋,烂肉一样卷在身旁泥浆里。胸口那块裂开的大豁口,现在跟被扒了皮的活牛腩似的敞着,豁口边沿焦糊的皮肉像劣质的油渣,每喘一口大气,暗红发乌的腥血就往破口外冒,粘稠地糊住下面还在微微搏动的一点暗光。
就剩下那条刚用来劈开烂铁、劈碎老鬼的右臂,现在也算不上好。黑黢黢的铁壳子上布满了裂纹,深处勉强透出的那点暗红早灭了。整条胳膊僵冷得跟刚从冰河里捞出的沉铁棍子,又沉又死,连着残躯一起压向身下滚烫的泥浆。最深的刺痛感却不在伤口,是那条裹着铁疙瘩和烂菌丝砸下来的怪物在火里烧时传来的震颤——一种活物被烧透前最后的挣扎,带着铁屑烫焦皮肉的油腥气,一波波顺着泥巴往他骨头里钻。
嗡…那点几乎熄灭的搏动,在他豁口深处的暗光里艰难地蹭过。每一次抖动,都跟烧透膛的小铁炉子破了个洞,眼看要塌火。
“……哥…操……老夏!!”破锣嗓子在泥塘边上闷吼,被风掀出去的赵虎那身影晃晃悠悠地从一堆铁渣烂泥里撑起来,右膀子血糊拉赤地向下垂着,手肘那块骨头直接刺破皮肉白花花地戳在外面。他那双瞪得滚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死盯着夏龙武,连扑带爬地蹭过来,没断的那只手哆嗦着死命去扒拉夏龙武那片塌烂的胸口豁口边缘,血糊淋拉的手指头抠紧焦煳的烂肉,“顶住…操他娘的顶…咱…咱还没……”
赵虎的手没扒拉到伤口里头去,那力道却跟根沾着泥的铁钎子,硬是戳进了夏龙武僵死的意识堆里。赵虎指头尖上的血点子混着烂泥蹭上豁口边沿的瞬间——
噗!
豁口深处那点搏动的暗光猛地一跳!如同死灰里蹦出颗火星子!
豁口里头那片搏动的暗光核心,那个钉着半截乌木爪子的点,被这带着热血的巴掌印一撞,瞬间透出股微不可闻却又冰得割脸的刺!
冷!针扎似的冰寒从那爪尖透出来,顺着豁口里头扭曲的筋骨猛地窜开!之前劈开菌根、钉死老鬼时那股撑到极限的痛劲儿被这冰针一顶,硬是在一堆碎骨头渣子里重新挤出点——要命的清醒!
赵虎!老子的兵!
这念头就着那针冰气儿,硬生生在夏龙武那团稀糊的脑子里钉下了个座儿!
轰!咔…嚓嚓…顶上巨大的铁疙瘩怪还在塌!火混着锈油滋滋啦啦往下滴。更大的烂铁片块子裹着粘糊糊、烧红的菌丝泥,暴雨般砸下来!落点正好是他们仨这泥坑洼子!
“……操……”石磊闷在泥里的半声脏话没吐全,他人被前几回爆炸震趴的窝没挪开,眼睁睁瞅着块门板大的烧红铁片子打着滚砸下来,目标正是勉强跪在夏龙武边上还想把他扯起来的赵虎后背!这铁皮边上还沾着滋滋响的粘液泡,砸着了就不是塌成肉饼的事了!
躲?根本来不及!赵虎浑身是伤的一条胳膊还撑着烂泥,另一条废手根本不管用!夏龙武离得更近,栽那动都动不了!
一股冷气直接沿着石磊的脊椎沟往下灌!他那只还没彻底废的左手猛地一撑泥地,身子硬带着半身碎骨头的疼往前一扑!
“——去!”这不是喊,是后槽牙绷断了才从喉咙里撕出来的一股破风声!
他根本没力气撞开那两人,只能死命把自己往前挺!那截没烧透的左胳膊像块破门板似的往前狠顶,用半拉还算能动的肩胛骨,对准了滚下来的铁板——
砰!!!
金属撕裂骨头肉的闷响。剧痛!山崩一样的压力瞬间砸塌了石磊的左边腔子!血沫子和内脏碎片直接从口鼻里呛出来!半边身子知觉彻底消失!巨大的铁板被他这半扑的身子顶歪了半尺,斜着刮过赵虎撑着地面的胳膊,刮下半条烂肉皮子去!砸下来的沉重边角轰然砸在烂泥地上,离夏龙武的腿边仅两指宽!
“……呃……”石磊半张脸栽泥里,仅存的眼珠子死白了一片。彻底不动了。
“石头!!!”赵虎的怒吼震得整片烂泥都在抖!他那只被刮走块肉皮的手猛地撑起来,整个人扑在石磊血肉模糊的后背上,没被砸死的那只手攥着块沾血的烂铁片就往深插进石磊身子的铁板缝里撬,喉咙口翻涌的血沫子堵得他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也就在赵虎血糊淋拉的手攥着铁片子撬石板、石磊的血流淌下来浸红了夏龙武腿边泥浆的瞬间——
咕嘟……夏龙武胸腔豁口深处那片搏动的暗光猛地跳了两跳!如同濒临干涸的死泉眼被灌进了两大桶滚油!一种粘稠滚烫的洪流感,顺着被石磊的血液浸透的泥浆缝隙倒灌,狠狠撞进他豁口深处那个冰针点!
冰的乌木爪尖深处那股子针扎似的寒意,被这股滚烫腥臭的泥浆血浪一冲,非但没散,反而像淬了火的钢渣,猛然炸开一股锐不可当的锋芒!
“……呃嗬!”硬是从夏龙武烂泥糊死的喉咙里挣出点气声!被这股倒灌的劲顶得浑身一颤!胸骨豁口边那焦糊的烂肉绷出了条条撕裂血口!可在那撕裂的痛感里,一股子积压在骨头渣子深处、被血泡透了的狠劲儿——那是石磊倒下去前最后一口气里憋的——被这股倒灌的洪流硬生生灌回了夏龙武那点僵死的硬核里!
嗡!!!
豁口深处那点黯淡的搏动,瞬间刺亮!不再是搏动的光点,是如同点燃的炉膛,猛地爆发出灼烈红光!粘稠滚烫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喷薄而出!豁口边沿焦糊撕裂的肉被瞬间灼烤得滋滋冒油!
撑——住——!
一个念头硬生生从这灼亮炉膛里炸开!混合着石磊的血气、赵虎的嘶吼!
夏龙武那只僵冷如铁棍的右臂,被这股强行点燃的灼热血气猛推着,手指猛地一抠!
死抠进了身下滚烫粘稠的泥糊里!
五根烧得焦黑的指骨深深扎进泥浆!一股滚烫的、带着地下腐巢核心特有腥膻腐臭源质的热流,如同被泵抽的毒油,瞬间顺着焦黑指骨往上猛灌!直冲臂骨深处!
那僵死的黑铁臂骨猛地一颤!龟裂的骨缝间再次腾起暗红微光!但这光不再外放,而是如同被无形铁锤捶打的烧红铁坯,内敛!压缩!朝臂骨最核心的位置疯狂聚集!
咔!咔咔!!
臂骨内部的筋络通道似乎被强行撕裂开来!但那狂暴的灼热源流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蛮横地撑开!挤压!在臂骨最深、最硬、被锤打得密度最高的核心点——一个微乎其微的腔隙间,如同撞塌了沙堤的怒涛!疯狂灌涌!
塌陷坑坑底深处不知哪来的巨大震动突然加强!混杂着铁块塌落、岩石崩裂的巨响!夏龙武那只扎在泥地里的五指骤然收紧!骨节发出刺耳的爆响!
臂骨内部,被强行灌输的灼热能量终于达到了极限!在那极致压缩的核心点——
轰!!!
如同炸炉!那条黑铁臂刃从内到外猛地爆开一片刺目的红白强光!
夏龙武整个残骸被这炸裂的力量狠狠向上一顶!而那只深扎泥地的铁臂,却在爆炸的强光中瞬间崩裂!无数燃烧着暗红熔流的细小金属碎块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淬火渣子,混合着滚烫的泥浆和粘稠的源质流体,朝着炸开的中心点疯狂倒卷!
呼啦啦——
一个炽热到无法逼视的、如同微型熔炉核心般的扭曲赤金漩涡,凭空出现在崩散的臂刃上空!漩涡中心散发出恐怖的高温和引力!
夏龙武胸腹豁口深处爆燃的炉膛红光瞬间被这漩涡牵引!如同归巢的怒流!连同他残躯周围被崩散甩出的焦黑皮肉碎骨渣子!如同被无形之手抓取!卷着!疯狂甩向那个赤金漩涡的中心!
那漩涡成了无形的熔炉!夏龙武这身烂肉的精华和他最后爆发的残魂意志混合着崩裂的臂刀熔渣、泥浆源流,被这恐怖的引力蛮横地拖拽!揉碎!再往漩涡正中心那一点疯狂的……强行压缩!
一个模糊的、边缘流淌着熔融铁水、内部不断收缩塌陷旋转的暗金色炉型轮廓在漩涡中疯狂地旋转、凝聚!每一次旋转塌陷,都发出如同沉重锻锤轰砸钢锭的闷响!
铸炉!一个用残躯断骨、铁壁熔渣、兄弟鲜血强行点燃铸造的……生命熔炉!
“……我…操……”砸在铁板后头的赵虎死撑着抬头,那张被血污糊满的脸上几乎没了人色。石磊的血混着夏龙武豁口爆出的红光泼在脸上,糊了半边。他眼睁睁看着夏龙武那边炸开又卷成漩涡的光影,“这……老夏……活……”
漩涡中心的炉型轮廓骤然停止塌陷旋转!一股无形却沉重的“锚点”力场轰然爆开!瞬间碾平了漩涡!
呼……
坑底蒸腾的热浪仿佛瞬间静止。空中悬浮着一个完整的、约莫人头大小的暗金“熔炉”!炉壁非金非石,似凝固的岩浆又似半透明的晶髓,表面流淌着无数暗红熔纹脉络,内部则是一片缓缓流动翻涌、如同孕育着活火精魄的灼热浆液!一股强大、凝练、带着金属铁腥气和火山硫磺味混杂的生命威压如同实质冲击波,朝四周猛然扩散!
赵虎被这股威压迎面狠狠撞在胸口!眼前一黑,强撑着才没背过气去!身后铁板边石磊那破絮般的身体也被撞得一晃!几点粘稠的血沫被甩起,溅在悬空的那座暗金熔炉表面!
嗤……微不可闻的轻响。血点子瞬间汽化,熔炉光滑的表面似乎微微……脉动了一下?仿佛死寂的枪膛被推上了最后一颗钢壳!一股更加内敛、冰冷、却比之前更加纯粹危险的“锁定”气息从熔炉内部无声弥漫!
也就在石磊的鲜血被熔炉“点燃”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精准无比的感应波动,如同水波纹般从石磊那只炸断后被夏龙武吸入体内重熔的半截右臂能量残质中释放出来!
一道细若游丝、带着生命余烬气息的源质感应线,瞬间穿透空间,准确连上了夏龙武悬浮的核心熔炉!那不是操控,更像是一块被磁化的碎铁片自动靠向了吸铁石!一种更深层次的……共鸣!
被铸炉气息压得喘不过气的赵虎根本顾不上细究这细微感应。他眼睁睁看着夏龙武那团漂浮的暗金炉子,表面熔纹流转的光泽缓缓减弱,不再喷吐热浪,倒像是块刚离了火、被锤进了最后一口煞气的铁锭子。
成了?老夏的命……真就塞这么个鬼炉膛里了?
赵虎的念头还没滚完,顶头那片烂铁塌成山的破架子堆深处猛地传出一阵怪响!
嘎吱…沙沙…滋啦…
像是无数生锈的轴承强行搅动朽坏齿轮的声音。一股阴冷腐臭、带着浓重金属锈气的意念,如同冰水浇透了赵虎的脊梁骨。这意念极其混乱,却死死锁定了下方悬浮的暗金熔炉!它要回来!要吞掉这最后一点搅碎它的火星!
几乎是同时!
暗金熔炉内部流淌的那片灼热浆液猛一翻涌!熔炉表面那些暗红熔纹骤然灼亮到刺眼!一股极端暴躁、充满毁灭性的意志瞬间苏醒!如同被人踢了一脚炉门!
杀!烧!撕碎一切靠近炉膛的东西!
两种意志隔着塌落燃烧的废墟狠狠撞在一起!
轰!!!
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在赵虎胸口!他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脚下大地一阵剧烈摇晃,坑壁碎石簌簌往下落!
不能再等!
赵虎那条被剐烂的右臂猛地发力,血水混着烂泥糊住了他的独眼视野,他愣是凭感觉往前一扑!那条还没彻底废掉的左胳膊死命往前伸,铁链勒进他脖子上糊的血痂里,勉强圈住了悬浮在泥浆地上方的暗金熔炉!入手滚烫!烫得他左手皮肉滋滋作响!
“……走!”一个字的嘶吼堵在喉咙口,却发不出声。赵虎整个身体蜷起来,用后背抵住熔炉,弓成只护崽儿的铁壳老王八,朝着坑壁一个被铁片碎石塞住一半的炸塌缝隙口猛冲过去!那洞口被泥糊住一大半,刚才塌方震出来的口子!
滚烫的熔炉表面贴着他后背烫出血泡,但他不管了!后头那种被锁死的毛刺感跟冷刀子似的戳着脊梁骨!他硬拖着沉重的熔炉,血糊淋拉的脚在烂泥坑里拖着石磊的残骸,往那塌口冲!
也就在这时!
赵虎那只血糊淋拉、死死圈着熔炉的左胳膊小臂靠近腕骨的地方,皮肉撕裂翻卷的伤口深处,几点极其黯淡的、非自然的银色金属点暴露出来,在炉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无机光泽——那是旧年战场上救他命的植骨装甲结构末端接口,原本被皮肉包裹,此刻在剧烈的崩撤强行显露。
而几乎就在那银色金属点被炉火热流扫过的刹那!
悬在炉壁上被石磊血点激发后凝滞的“脉动”突然急促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熔合感的信息反馈顺着两者接触点回流至熔炉核心!熔炉表层流动的暗红熔纹如同受到惊扰般紊乱了半秒,似乎在极其短暂的瞬间捕捉到了某种……不该存在的“异物”频率?随即又恢复压制暴戾的流转状态。
轰隆!更大的垮塌声从后方传来!
赵虎没工夫细看自己那条烂胳膊暴露出来的玩意儿。他拖着一身焦糊腥臭,闷头冲进塌口狭窄的缝隙!碎裂的岩壁豁口棱角刮烂了他半边身子,皮肉里裹着的银色金属点和锈蚀的机械连接结构被更深地刮露出来,在黑暗中蹭出零星微弱的火星,转瞬又被泥浆糊盖!而他顶着的熔炉表面红光一盛!内里的暴躁炉压似被他身上的伤处强行引动了!
赵虎不管!用尽最后一丝蛮力,拖死狗一样拽着石磊的残躯往前一顶!强行钻出了狭窄的塌口!
外面不再是粘稠的深渊,是条早已废弃、散发着冷却池特有的酸馊味的隧道深处,空气冷了许多,却刺鼻依旧。
赵虎整个人彻底软倒在冰凉粗糙的地面上,如同一条被抽了筋的死鱼。圈住熔炉的左臂失去所有力气松开,那团暗金炉子悬浮在离地半尺的位置,表面熔纹明灭不定,将狭窄隧道的冷硬岩壁映照得如同地狱深处最后的铁匠铺。
他翻过身,烂手挣扎着往前伸,想去够熔炉边上那半截烂絮般的石磊。
“石……”声音像破了膛的砂纸摩擦。
熔炉悬在一旁,表层熔纹流转间,炉内那片灼热浆液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仿佛被下方石磊断臂处残余的生命气机所牵引,散发出的不再是纯粹的毁灭躁动,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细微难察的……如同死火深处不甘散尽的热炭余烬般的……哀鸣。
寂静的废矿坑深处,只余下铁锈渗滴的滴答声,和血沫子在冷空气里凝结成块的微响。远处塌落的巨坑里,腐巢断根燃烧的焦臭味随冷风卷进来,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土地尚未熄灭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