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柳淼淼家的司机撑着巨大黑色雨伞,弯下腰为柳淼淼换上雨鞋,把柳淼淼迎入奢华的黑色高级轿车。
四年过去,柳淼淼家的车也从宝马换成了奔驰。
只有路明非样衰依旧。
“喂喂,柳淼淼,你捎上我吧!”
路明非像四年前那样喊,理所当然被柳淼淼像四年前那般拒绝,只能一缩头拿外衣裹住脑袋,丧家之犬般冲进暴雨里。
窗内。
楚子航慢慢的不再大笑,像是得到救赎的安迪,跪在那里流着热泪,在心中把所有能感谢的神佛全都感谢了一遍。
“哈利路亚。”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
“Bro,你既然说了哈利路亚就不该说什么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上帝是有排他性的。
《以赛亚书》45章祂说过很多遍:除我以外,没有别神。”
高夔大喊着纠正楚子航。
楚子航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都念出来了呀!”
身为一个资深的精神病人,高夔严重怀疑楚子航现在是不是也疯了:“牢弟,你是不是疯了?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啊,你还能不能给你家里人打电话,把咱们接回去?
台风都来了,现在咱们就算是想打车应该也打不到了!”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楚子航也冲着高夔大喊。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是上帝的恶作剧也好,是疯了也罢,若能让他再见到那日日夜夜思念的人,楚子航便没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
不过,高夔还是提醒了楚子航,接下来要做什么。
楚子航又颤颤巍巍地摸出手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指轻颤认真地编辑短信,心怀某种期待。
自那个男人永远消失后,这个号码就成了空号。并非因欠费、长久不使用被运营商收回,而是出来第二天就成了空号。
但楚子航还是把这个号码存在了自己手机里,每次换手机都会重新存一遍。
“雨下得很大,能来接我一下么?”
默念一遍,确认与四年前编辑的短信一字不差,楚子航点击发送。
接下来的几十秒,楚子航度日如年,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好呢好呢没问题!(*^▽^*)
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
收到短信回复,楚子航心脏骤停,跟四年前相比,甚至还多了一个颜文字。
就好像那个男人四年来一直不曾离开,在生活中学会了表情包、颜文字这种新奇的东西。
“你看到短信回复了吗?
你看到短信回复了吗?”
楚子航把手机举到高夔面前欢喜地大喊,既是在求证,也是在分享自己的快活。
唯一令人绷不住的是,向一个刚刚还发病幻视的精神病人求证,听起来蛮地狱的。
“我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
楚子航像刚才发病的高夔那般大喊,嘶吼着抒发心中的强烈的喜悦。
他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
绝大多数时候,楚子航都情绪内敛沉默寡言,而且还有面瘫。可他忍不住,可他忍不住啊。
楚子航在兴奋得嘶吼,崩溃的高夔快流泪了。
哈利路亚。
楚子航真的是疯了呀,如果不是高夔现在被耳鸣幻听搞得头痛难耐,一定会爬起来掏出手机录下楚子航此刻的癫狂。
没有人能想象到,楚子航会情绪外露到这种程度。
一个人的情绪、性格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就是疯了吗?
台风即将来临,两个疯子被困在学校,高夔越想越绝望。
万幸,楚子航没有让高夔崩溃太久。
狂喜之后,楚子航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沉稳,倚靠着墙角坐下,眼神呆滞患得患失。
自己真的把信息发出去了吗?
楚子航不能排除自己精神分裂,产生幻想、幻视的可能性,他可是亲眼看过高夔发病姿态的。
病情严重的话,患者会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听所见全部出于自己的幻想,半真半假,又或者把所有的假当真。
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如果是,自己所见所听全部都是假的吗,又或者只有一部分是?如果只有一部分是假,又是哪一部分?
楚子航大脑隐隐作痛,他确实有成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天赋。
“叭叭!”
“叭叭!”
不知多久过去,窗外传来低沉的喇叭声。
楚子航惊回了神,跪在地上趴在窗沿,扭头看向窗外,又突然怔住。
氙气大灯拉出两道光束破开雨幕,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是辆有着白色车头的重型半挂卡车,车头右下角的保险杠上拴着一条大红色的布条,象征着一路平安。
很多卡车司机,都会在车头保险杠拴红布。
车头中央,保险杠上方圆形的框里,两个三角形拼成一个箭头,这是一辆北奔公司生产的V3重型卡车。
白色的车头后,拖着两节六七米长的拖挂,每节拖挂车厢上分别用铁丝固定着三卷低配二向箔——钢卷。
根据目测的体积综合钢铁的质量判断,每一卷钢卷至少有25吨重,6卷钢卷加起来就是150吨往上。
它们固定得不算太牢靠,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令人望而生畏。
雨刷器发了疯一般摆动,最高能压榨出430匹马力的车头,拖着总计接近两百吨的负重,缓慢地驶进教室前的足球场。
全长二十米左右的半挂卡车近乎是横在足球场中间,二三十个胎纹磨损程度不一的轮胎,陷进足球场草地里十几公分。
这对吗?
楚子航望着横在足球场上的半挂重卡怔怔出神,这车不太对吧,时光交错昨日重现,那个男人不该是开着迈巴赫过来吗?
怎么成了半挂重卡?
还是说来的根本不是那个男人,他得等会儿才到?
听到窗外的喇叭声,高夔也忍着头痛趴在窗前往外望,看到停在足球场上连车带两节拖挂有二十米长的百吨王,也有些绷不住了。
“楚子航,你爹开的怎么是百吨王啊?”
高夔确实觉得,楚子航亲爹应该是个大车司机,大概率驾驶风格还很狂野,或许还非法改装车辆超载超重。
但高夔就想不到,楚子航他爹直接开着百吨王过来了。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除了这辆重卡,你爹就没有私家车吗?
是啊,我爹开的怎么是百吨王啊?
楚子航也想搞明白这个问题。
“嘿嘿,这里,这里!”
驾驶室玻璃降下,穿着好几天没洗的大红色运输公司工作服,楚天骄探出半个身子,想喊儿子又怕丢了楚子航的面子,只能嘿嘿地朝楼上的两人挥手。
楚子航眼眶湿润,扒住窗沿就要往外翻。
什么迈巴赫什么百吨王,这都是微不足道的细节。
楚子航喜欢迈巴赫,只是因为那个男人开的是迈巴赫。现在那个男人开百吨王,楚子航就喜欢百吨王。
他无比确信,那个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的中年男人是楚天骄,这就足够了。
高夔悚然一惊,拽住楚子航的腿把楚子航按在地上,冲着楚子航大喊:“冷静啊Bro,这里是4楼!”
眼看着亲儿子就要跳楼,楚天骄也是悚然一惊,从身后的箱子里胡乱掏出两副雨衣,喊着“别跳,别跳”,推开车门冲到教学楼前。
教室里,被高夔按倒的楚子航冷静了些。
“高夔,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楚子航抓着脑袋询问:“真的,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我不敢保证来接我的爸爸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甚至我都不敢保证,我眼前的你,我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你还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无论是不是疯了,无论楚天骄开的是什么,楚子航都会上楚天骄的车,义无反顾。
但他不想坑害高夔。
高夔小熊摊手:“我除了上你爸的车还有什么办法,我再不吃药大概真的会死。”
高夔没有危言耸听,楚子航也知道高夔没有危言耸听。
刚才要不是被高夔拉住,楚子航就真的往下跳了。等他一走,高夔再发病,谁能拉住高夔?
连书包都没有拿,两个精神病互相搀扶着,一起下了楼。
终于来到楚天骄面前,之前一直情绪外露的楚子航,心绪忽然变为平静,搀扶着高夔,眼眶微微湿润凝视着楚天骄。
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
大车司机版的楚天骄,跟四年前的楚天骄区别很大。
或许是因为连续跑了很多天的缘故,他的头发乱糟糟油兮兮的,一身宽松的大红色工作服沾满油污,工作服背后还印着运输公司的名字:亨通物流有限公司。
即便有这么多的不一样,楚子航依旧能感觉到,他与这个男人血脉相连。
楚天骄总感觉多日不见的儿子不一样了,对他比往日热情了不止多少倍。
来不及细想儿子怎么变得这么懂事、热情,楚天骄堆着殷勤的笑招呼高夔:“这个小帅哥是?”
“我同学高夔,他身体不舒服,爸爸你能不能等下先把我同学送回家?”
楚子航轻声细语,声音哽咽。
楚天骄受宠若惊,他没想到儿子这么懂事直接就喊他爸爸了,他本来还想着怕给楚子航丢面子,自称是楚子航的表舅呢。
“嘿,当然没问题,小……小航你的朋友,我肯定得把他给招呼到位了!”
楚天骄同样是眼眶湿润声音哽咽,说着展开怀里揉成两团的塑料雨衣展开:“外边雨太大,我帮你们把雨衣套上。”
“叔叔你呢?”高夔看了看楚天骄大喊,这个中年男人没披雨衣,身上的工作服都湿透了。
楚天骄下意识望向楚子航,你朋友嗓门怎么这么大?
“我朋友耳鸣复发……”楚子航没说高夔精神分裂症复发。
楚天骄了然。
“几步路的雨叔叔我还撑得住,我跑了这么多年大车,那可是风里来雨里去早就习惯了,你们两个小年轻就不一样……”
说着,楚天骄大喊着把皱巴巴的塑料雨衣给高夔披上,这两团雨衣本来就是给高夔和楚子航准备的。
“谢谢叔叔。”高夔大喊,接受了楚天骄的好意。
给高夔套上雨衣,楚天骄又展开另外一团给楚子航套上,楚子航自觉地展开双臂,配合着爸爸的动作,享受魂牵梦绕的温馨关爱。
各自穿上雨衣,高夔和楚子航下意识望向彼此,两人身上的黑色塑料雨衣都皱巴巴的,又宽又大下摆拖到地面。
高夔身上的印着“康师傅冰红茶”,楚子航身上的印着“统一老坛酸菜牛肉面”,看上去都很廉价。
大概率是商家促销搞活动送的。
“帅呆了!”
高夔比了个大拇指,掏出手机给楚子航拍了张照片,这破雨衣愣是让楚子航穿出了巴黎世家的感觉。
“一起合张影吧,爸爸。”
楚子航内心有所触动,也掏出手机。
“好的好的。”
楚天骄刚要接过手机给两个帅小伙拍照,忽然就被楚子航拉到身边。
高夔在楚天骄在右,楚子航被挤在中间打举起手机调整镜头,“咔”的一声来了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三个人看上去都很不体面,楚天骄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像是十天半月没洗澡,高夔和楚子航也穿着皱巴巴的“品牌”雨衣。
但楚子航觉得这张照片真是完美极了。
拍完合照,楚天骄拉着两个小家伙冲进屋里,快步走到大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搀扶着病殃殃的高夔往上送。
“我跟你们说,叔叔我这车老牛逼了,别看就俩座,但座位后面还有上下两个单人床,姚明躺上边都伸得开腿。
上面那个床是我放杂物的,我平时都是睡下边那个。小航你同学身体不太好,让他躺后边,你坐前面……”
楚天骄巴拉巴拉地冲楚子航解释。
高夔一上车就自觉脱了鞋和雨衣往后面的床钻,他不去床上,楚子航连车都上不了。
楚天骄和楚子航相继上了车,分别坐到主副驾驶,中间隔着近一米宽的驾驶台。
把雨衣重新揉成团塞进身后上面的床上,楚天骄又絮絮叨叨地摸向车上的柴油供暖炉。
“你们俩都冻坏了吧,我帮你们把供暖打开,就是小航脚底下那个供暖炉。
这玩意儿烧柴油的,我一般都是冬天用,一晚上也才十块钱不到,又暖和又便宜,比车载空调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冬天晚上开空调还得着车,一晚上光油就得白烧大一百块钱的,还是这炉子便宜。
等会儿我再给你们开一壶热水,你们喝了暖和暖和,我这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乎能当房车使……”
四年前楚天骄吹那辆迈巴赫,四年后楚天骄吹这辆重卡,真是如梦似幻。
“谢谢爸爸。”
楚子航眉眼低垂轻声细语,没像四年前那么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