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谢用不着谢。”楚天骄受宠若惊。
楚子航蜷缩在副驾驶,低头不语,两父子之间,好像确实用不着说谢谢。
楚天骄总感觉今天的楚子航变化很大,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原因,只当儿子是突然懂事了,打好安全带,拧动一直插在车上的钥匙。
转速表指针轻轻颤动,凶猛如野兽的11.6升直列六缸引擎狂震,趴在雨中的白色车头发出轰鸣。
楚子航坐在副驾驶,感觉都要颠死了。
车窗外响起刺耳的打气、排气声,这辆北奔重卡采用的是气压制动,启动后气泵会自行工作,把气压助力系统调整到最佳工作压力范围内。
等喷气声平复,楚天骄才脚踩离合,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麻利地换挡。
卡车车头缓慢提速,牵引着两节总计十几米长的拖挂,在操场上划出一个半圆,完成了调头。
门卫连岗亭都不敢待,冒着雨躲得远远的,表示出对这辆半挂和六卷钢卷的敬畏。
楚天骄脚踩油门驾驶半挂车驶出学校,沾沾自喜地吹嘘:“你们学校的操场太大了,随随便便都能拐个弯把车调出来。
可惜没办法让你见识下我的高超车技了,我跑活儿卸货的时候,别管多小的空间和角度,无论是倒车还是调头都是一把过……”
楚天骄不无惋惜,他还是很想在儿子面前炫一把车技,让儿子知道他有多牛逼的。
“以后有机会再坐你的车,你倒给我看。”
“嘿,那可不行,你可是要做大少爷的人,以后坐的都是奔驰,都是劳斯莱斯,老坐我这半挂,不趁你的身份。”
楚子航沉默不语。
什么奔驰、劳斯莱斯、迈巴赫,他都没所谓的,四年前他只要一辆来接他的车和记得接他的人,四年后也是如此。
想的都要发疯了,不,是已经发疯了。
“不过偶尔坐坐我这半挂也没差吧,哈哈,哈哈……”
“这雨这么大,还好我昨天没去洗车,你是不知道我这车洗一次多贵,要好几十呢。”
“刚才我开车过来的时候,你们学校的门卫远远看到我的车,我一按喇叭,他就吓得立刻给我开门了。
真是怂逼,生怕我开车创死他似的。不过说来也不奇怪,我这车后边拉着六卷钢卷,别说他怕了,我自己都怕。”
楚天骄唠唠叨叨,潇洒地操纵方向盘,驾驶着大车缓慢地汇入车流,把那些甲虫、乌龟一般渺小的私家车挡在后面。
路上的其他车,看到这辆非法改装还超载严重的半挂,以及那摇摇晃晃的钢卷,敢怒不敢言远远地避开,生怕被来个降维打击。
床上躺了一会儿,高夔的耳鸣、幻听没有任何缓解,但或许是适应了些,感觉脑袋已没有那般痛了,整个人也精神了一些。
高夔恹恹地抬头,透过车窗看向窗外的其他车辆,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叔叔你是怎么把车开过来的呀。
这种大车应该不让进市区吧,而且你这车还非法改装,还严重超载,一路上就没有交警拦你的车吗?”
是啊,楚子航也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爹到底是怎么把车开到仕兰中学的?
说到这里,楚天骄的表情又洋洋得意起来,天花乱坠地吹嘘:“我能把车开进市区,自然是因为叔叔认识人,关系硬。
具体认识谁就不能跟你们说了,总之叔叔就是关系硬,我跟你们说,什么非法改装什么开半挂进市区都是小意思。
我就算是开着车进市政府,都没有人敢拦!”
高夔心说你拉着六卷钢卷这谁敢拦?
楚子航越发确信自己是疯了,楚天骄就这么把车开进市区,肯定是不合逻辑的。
不过还是顺着楚天骄的话劝说:“以后还是别这么……这么肆无忌惮了爸爸,开半挂进市区,非法改装车辆、超载,对人对己都挺危险。”
“没办法的呀。”
楚天骄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很委屈地诉苦:“不超载没办法的呀,我们这些卡车司机不容易的。
跑一趟活上千公里,空车油耗都得好几千块,天不亮就催着出车,迟到了还扣钱,很多时候跑一趟活儿还赔钱呢。
肯定得多拉一些,后面多加一节拖挂油耗也高不到哪里去,再算上节省的时间,一趟抵两趟了都。
唉,我们都在用力的活着。”
行吧,楚天骄都这么说了,楚子航自然是无话可说。
如果这是幻想,那无论多么不合理的事,也都是合理的。
如果这不是,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和立场对生活不如意的楚天骄说教。
楚天骄慢悠悠地开着车。
车窗外的能见度低到极点,五十米外完全白茫茫一片,开了雾灯也看不清楚。天空漆黑如墨,偶尔有电光砸向地面。
路上不多的车,再被楚天骄超过之后,立刻就降速远远地落到五十米外,没有任何车主敢靠近这辆拉着六卷钢卷的人间凶器。
暴雨雷鸣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急促的喇叭声,雨雾中红光一片,好似是出了车祸,总之就是堵住了。
楚天骄看了眼倒后镜,猛打方向盘切入紧急车道继续往前行驶。
这次没有奥迪车主咒骂。
二十多米长的半挂卡车在应急车道上一路向前,挡在前方的车辆,从倒后镜看到这辆人间凶器,立刻避之唯恐不及地向左侧避让,生怕被刹不住车的半挂给撞成压缩毛巾。
楚天骄扶着方向盘,驾驶庞然大物钻进前车避让出的缝隙,驾轻就熟。
车头、车厢右侧紧贴护栏,左侧与一辆辆私家车的车头、车尾擦过,好似下一秒就要发生剐蹭,但就是始终剐蹭不到。
至于那些车有没有因为避让和其他车撞在一起,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怎么样,我的车技不错吧?”楚天骄冲两个小家伙挤眉弄眼。
楚子航深感无语,四年过去,哪怕开的车从迈巴赫换成了半挂,这个男人的还是那么跳脱。
高夔望向车外:“叔叔,咱们要被他们给骂死了吧,我看他们避让的时候,有的都和其他车撞到一起了。”
楚天骄立刻委屈起来:“那有什么办法嘛,他们就该让的呀,我这车制动距离远又拉着一百多吨的货,刹不住车的。
他们跟其他车剐蹭,总比被我撞报废强。”
说是刹不住,但其实还是能刹住的,现在的车速都不算快。
半挂在应急车道横行霸道一阵,很快就被前车逼停:大概是发生了车祸,几十辆车在前面挤成一团,根本就没有避让空间。
前车不让,楚天骄也只能停下。
三人同时望向前方。
两个司机撑着伞在雨中压着怒火交流,一辆警车从另一个方向赶了过来停下,披着雨衣的交警下车,娴熟地处理起事故。
楚天骄望着交警脸色煞白,像是老鼠见了猫,嘴皮都在打哆嗦。
高夔与楚子航的目光,却被另一侧的岔道吸引。
那好像是上高架桥的岔道,路牌被挡在柳树狂舞的枝条里。很奇怪,一条空路,所有被堵住的车却都对那里视而不见。
楚子航心中一动,他知道那个路口通向哪里。
四年前的故事重演,楚子航内心挣扎,不知要不要劝爸爸,等会儿无论如何也不要上高架。
他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啊。
坐在身边的爸爸真实无比,虽然职业有了变化,虽然怎么看怎么别扭,可那血脉相连的感觉做不了假。
但是四年前留在高架桥上爸爸就不是爸爸了吗?当时的一切也很真实。
如果今天楚天骄是从高架桥上下来,告诉他说:儿子我回来了,四年时间让你好等,楚子航绝不会生出任何上高架的想法。
可他出现的方式是这么诡异,这么突兀。
四年前是真的,四年后的今天也是真的。留在高架桥上的爸爸是真的,身边的爸爸也是真的。
分不清,楚子航根本分不清,他甚至连现在经历的一切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但如果真得要强行去分出一个真假,楚子航还是更倾向于四年前才是真的,现在只是幻想,现在只是幻象。
他真的很想忘记四年前的一切,对高架桥入口视而不见,但他做不到。
楚子航分不清,高夔同样分不清。
以马内利说,想再见到楪祈,今晚回家的时候就走高架桥,高夔觉得,以马内利说的就是现在。
当时他只当以马内利是放屁。
现在亲眼见到高架桥入口,高夔又开始挣扎。
他清楚地知道,什么以马内利、什么康斯坦丁、什么楪祈,全部都是假的,过往无数次与以马内利有关的幻听、幻视也是假的。
他是怎么分清的呢?
是古德里安院长、富山雅史主任告诉他:你不是耶稣,不是地狱神探,不是日本男高樱满集,你是有精神病的高夔,那些只是幻想。
高夔这才能分清了。
但实际上,无论是从感官还是从感觉来说,那些被判定为虚假的幻听幻视幻想都无比真实。
有些东西记得有些东西不记得,现在回忆也是真实无比,没有半分虚假。
高夔之所以认定他们是假的,仅仅只是因为,医生告诉他那是假的。没有先入为主,高夔依旧分不清。
最重要的是,高夔现在和楚子航一样,连此刻身边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楚子航是怀疑自己精神分裂了,高夔是清楚知道,自己就是发病了。
要不要上高架?
要不要听以马内利的话?
如果是幻想的话,疯狂一把也没所谓吧?哪怕明知道是假的,高夔还是很想见到楪祈。
“完了完了!”
楚天骄惊慌失措的低吟打断了高夔与楚子航混乱的思绪。
雨刷器狂舞,前方处理完交通事故的交警,似乎注意到了这辆超载、非法改装的半挂,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往这边走了过来。
楚天骄脸色苍白,看起来他的关系也没有吹嘘的那么硬,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交警就把他给吓到了。
高夔和楚子航在这一刻终于做出决定,异口同声:“上高架!”
啊!?
楚天骄黑人问号,丈二摸不着头脑地望向楚子航和高夔,你们两个小家伙疯了吧?
高架限重70吨,我这车带负重接近200吨,上去了还能下得来吗?
楚子航说完上高架后就有些后悔,一是感觉对不住身边的爸爸,他是这么真实,自己却对四年前念念不忘怀疑他是假的。
他分不清,真的分不清啊。
二是感觉对不住高夔,高夔还急着回家吃药呢,这要是上了高架下不来,高夔怎么办?
可楚子航没想到,高夔居然也想上高架。
疯了吗?
疯了吧。
具体是谁疯了楚子航分不清楚,他已经不想再分得那么明白了。
车外的交警持续靠近。
“操!”
楚天骄把心一横,咬牙猛打方向盘,车头直指岔道而去。
四年前没有交警处理的车祸现场,把那辆迈巴赫逼上高架桥。四年后车祸现场的交警,又把这辆非法改装、超载的半挂逼上高架桥。
重卡车头驶过被狂舞柳枝挡住的路牌,车上的三个男人心中同时大石落定。
二十米长的车身爬升,没入白茫茫的雨中,把身后的交警和其余车辆甩到视野范围外。
楚子航闭上眼坐在副驾驶,似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心跳加速整个人都在颤抖。
高夔趴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与护栏,赞叹连连:“咱们国家的基建好厉害啊,我记得这高架桥限重70吨吧?
叔叔这车说不定就奔着200吨去了,上了高架还是屁事没有。”
“咱们国家的基建一直都是很牛逼的。”
楚天骄也怂了一阵,开车跑出一段距离,感觉车下的高架桥似乎撑得住他这辆超载严重的半挂,心里安定不少。
瞅了瞅副驾驶上似乎是被吓坏了的楚子航,楚天骄连忙安慰:“没事的儿子,咱们国家的基建你就放心吧,向来是反向虚标严重。
只要不是运气不好碰到豆腐渣工程,限重70吨的路跑300吨的车绰绰有余,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今天保证把你们俩安安全全地送到家。”
“爸爸。”
“怎么了?”
“对不起。”
楚子航掩面哭泣,冲动之后又开始后悔,突然想起来,万一身边的爸爸就是真的该怎么办,那他岂不是害了他爹吗?
他分不清啊,真的分不清啊。